如梦这辈子

无语

      上世纪九十年代鼠年八月三十日上午，满面笑容的李如梦去向阳小学报到。一转过围墙，校长余多早已在大门口等候。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几位老员工明显地感到来人不简单。
　　的确，如梦有赵贵相助。而立之年，小孩儿已经上学，没有后台是不可能端上铁饭碗的。赵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进编，的确有些神通。
　　如梦与人交往，注意分寸，察言观色，言语谨慎，轻松地过了余多的口试关。
　　作为一个新手，上课时学生安静地听讲，是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尤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所以第二关就是看如梦上课时学生的纪律性——课堂秩序要好。
　　上见面课前，学生总是躲着如梦。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教书的料，很是得意。在这所不大不小的村级完小，如果学生不怕你，那上好课就不可能了。
　　有一天，余多路过三年级学生王有在的家，正好去家访。来到堂屋坐下后，家长王星就说：“余校长，今年调来的李老师好厉害，学生都怕她！我们这回放心了——严师出高徒。有在不做作业，违纪了，只管打。我们做家长的绝不护短！”
　　“棒棒底下出能人。我们这些跳出农门的，有几个不是打出来的？学生该打的时候就得打。不然，他就要上房揭瓦。”余多满意地说，“有在上回语文作业乱画，我就揪了他耳朵。你看现在，作业做得多好！”
　　“揪得好。他回来一说，我和他妈就狠狠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余多对这次家访非常满意。过了三天，他到镇教委开会，见到了挂镇干部赵贵。当主任请他作指导讲话时，全场想起了热烈的掌声。
　　“在我讲话前，我想听一听向阳小学今年调进的老师的表现？”
　　“感谢各位领导对我校工作的理解和支持！新学年调入了三位教师，大大增强了师资力量。他们都还不错，尤其是李老师年轻有为，受到家长好评。新学年我校的教学质量一定会上一个新台阶。谢谢！”
　　“我今天来参会，非常高兴。听了余校长简短的介绍以及新学年实现上台阶的目标，我更加高兴。下面，我讲三点……”
　　散会后，贵与主任握手道别，并特意走到余面前握手话别：“余校长，感谢你对李老师的关照。她还年轻，请你多多培养！”
　　余春风得意，看着贵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转头。主任叫道：“老余，走，去吃饭！”他猛一回头，才缓过神来。
　　如梦担任三年级数学兼班主任，有三个法宝：一是谁犯了错，写规定字数的检讨；二是做错的题，看态度而定遍数；三是家庭作业不做，治懒病绝不手软。对于乡村的学生，真是有效，与该班读二年级时比较，纪律和学习都有了新起色。
　　那时，村小的要求比镇小要低，所以如梦的学生考试结果还算可以，与同级别学校的合格率、优秀率差不多。
　　如梦在村小工作比较顺，与人说话时都是一脸笑容。
　　第二年，在贵的授意下，如梦开始了大专函授，所学专业为应用文。学年结束，她被评为镇级教书育人先进个人。暑期集训时，在政府大礼堂领取获奖证书时，首次体验了上台的激动心情。奇怪的是回到学校后，不知从哪一天起，她隐隐地感到自己比镇小的老师好像要矮一点点。这使他渐渐有了烦恼，偶尔写在了脸上。
　　更会察言观色的余多向主任推荐，又叫如梦请赵贵出面，于是在第三年的暑期集训大会上，主任宣布了调令——李如梦调到镇小任教师。
　　报到那天，主任亲自送她去学校，校长万山亲自到校门口迎接。按照万的意思，校办主任姜君带着如梦先去熟悉校园环境——办公室转一转，住处看一看，操场走一走。
　　趁如梦不在校长办公室，主任说：“老万，李老师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我就不多说了。为了她尽快适应，建议朱主任给她当师傅，教三年级数学。刚来情况不熟，是否可以不安排班主任。”
　　“老同学，建议，照办；班主任，不安排。”万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学校住宿楼加层的事情，还请多多费心。”
　　“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的。”主任停了一会，“你有机会见到了赵贵，也提一提。我想这回没有多大的问题了。”
　　8月31日，镇小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万山作了重要讲话。讲话共三个方面九个内容，其中有两个内容涉及到如梦——介绍调进教师和教学分工。
　　当万把如梦一介绍完，会场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欢迎的掌声。多年后，掌声依旧在她的耳边回响。
　　分工说到她时，万是这样说的：“李如梦老师，三（2）班数学。等会儿散会后，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后半句使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不知什么原因。
　　朱主任正在和万谈结对帮扶的事情，见如梦进来，立刻坐到了沙发上。
　　“李老师，这位是教务处朱主任。”万平静地说。
　　“朱主任，你好！”如梦亲切地打招呼。
　　“欢迎李老师来镇小做贡献。”朱主任笑着说。
　　“李老师，今后教学中有什么困难，你就找朱主任。”
　　“请朱主任不吝赐教！”
　　“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自此，如梦的信心倍增。
　　由于生源、人数、班级、师资等多方面的不同，许多调入的要经历一个磨合期才能适应镇小的工作。
　　如梦她把自己的三大法宝依旧运用，刚开始还有一些作用。
　　全校有12个班，一个班五六十人，要教出个名堂，还真不容易。备课要写详案，间周教研活动，听课上课，那么多的作业要改，学生又要改错……如梦忙得不亦乐乎，白加黑地干，双休也在干，累得不得了。学期结束，成绩比三（1）班差不少。一学年下来，依旧赶不上来。
　　这使如梦非常着急。
　　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两点：一是这里的老师几乎都是师范生，专业知识和专业能力强；二是提高大额班级的质量，时间加汗水还不够，要巧干。
　　两年下来，万山很是着急，教委主任也不好面见赵贵。为此，那天在县城开教育大会，主任和万特请贵出来宵夜。当大家不知不觉谈到如梦时，贵说：“你们对李老师的照顾，她多次提及，非常感谢。根据她目前的状况，先成长起来最重要。她不是师范生，专业不对口，你们费心了。”
　　“万校长叫朱主任指导她的教学，是个好办法，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主任说。
　　“取得好成绩是迟早的事情。学校已经把她作为第三梯队在培养。”万举起酒杯说，“老领导，请！”
　　“一切尽在不言中。干！”贵一饮而尽。
　　回校后，万迅速找来朱商量。
　　“朱主任，李老师的质量提高，问题出在哪儿？”万说。
　　“她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所以模仿课堂教学模式，全靠自己的悟性；没有学过教材教法，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那样教。研究大纲，研究教材，慢慢提高。”朱说。
　　“请你把教材教法找一本给她看。”
　　“好的，行！”
　　第三年秋季开学，如梦继续代三年级数学。挤时间自学教材教法，不懂的向朱请教。第二年春季，朱请如梦听他的课后，再结合案例，对新授课、练习课、复习课进行引导。接着，朱牵头，教研组长主持，数学组开展调入教师过关活动——上公开课、研究课、汇报课。
　　如梦的模仿力极强，上课按朱教的模式走，重视发挥自己的主导作用，但学生的主体地位重视有限。这是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一般人都没注意，包括朱本人也没有在意这一点。所以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她都是在擂质量——时间加汗水，过关。
　　把学生调动起来，让他们做学习的主人，交给学习方法，培养能力，才能取得好成绩。然而，她的作法时间久后，几乎就成了题海战术，学困生厌学明显，爱学习的也有厌学情绪。下课拖堂，中午也把学生收在教室做题……她更累了，学生的成绩总是不理想，达不到评先的条件。
　　担任镇小的教研组长——她做梦都想的事情，总是难于实现。的确，教研组长是全镇学科教学的领头雁，不能随便指派。也许用人的慎重，镇小的教育质量一直在全县名列前茅。
　　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窗，就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如梦的班主任工作给人感觉还不错，那年教师节，受到镇政府表彰——优秀班主任。
　　一个属相轮回，如梦总想上一步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年秋季开学，中层干部全部调走，万山要矮子里挑将军，物色新人。如梦请赵贵出面，万任命如梦为政教主任。
　　有人提出异议，万讲了自己用人的观点：一个优秀的教研组长，就能担任教务主任；一个优秀的班主任，就能担任政教主任；一个优秀的主任，就能担任校长。
　　这话像风很快在校园里吹起来，矮子里的将军再也没有人质疑了。
　　如梦觉得自己管学生的那一套，终于可以在全校推广了，脸上有了一点点笑容。头三年，在她的引导下，推行抑郁制管理，似乎班主任很有了威信——学生一看到班主任的身影，仿佛老鼠见了猫。这使她在巡查时，非常满意。
　　自从中层干部调走后，万山仿佛丢了魂。物色新人后，他总是没有底气。学校教育质量一路下滑，渐渐影响到教育强镇的目标。
　　有一年秋季，从外镇调了一位资深的杨老师，担任过学校多年的中层干部，年龄大了，申请调回故乡小镇。
　　调杨来是当副校长的，但万山提出先观察一段时间再当的诸多理由后，得到了县镇的同意。
　　分工前，万征求了杨的意愿。根据杨的要求，安排他代五年级语文，并担任五（1）班主任。
　　语文教学还好，班主任工作可叫他受不了。班主任大会、小会不断，安排不完的工作，偶尔也总结一下政教方面做过的事情。
　　有一次开会，杨一走进政教处就说：“班主任的会——真多！”
　　“是呀，班主任的事情就是多，所以好多人不愿当。杨老师，莫心焦，请坐！”如梦迅速接过话来。
　　安排完工作后，老杨开玩笑似的说道：“李主任，每学期不是有个政教计划吗，工作安排到周，少开好多会哟。”
　　这可点到了如梦的软肋。
　　说起写计划，她就头疼，把上一年的拿来照搬一下，最终就是为了存档。也正是这样，万启用了新的中层干部后，学校各类计划很少与老师见面了。也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如梦幸运地度过了三年。
　　当老杨将这届学生送毕业，当了两年的班主任后，调整岗位去当保育员。这似乎在告诉当班主任的该怎么做，也看到了与领导抬杠的后果。
　　在如梦的引领下，班主任陆续成了容嬷嬷，一年比一年的烦恼多。同时，也影响到学科教学。科任教师不成“容嬷嬷”，布置的作业常常收不齐，感到一届比一届难教。
　　镇小的工作越来越复杂，教育质量逐年下滑，近一半的学生陆续转走。管教育的镇长对学校的办学水平持怀疑态度，向教育局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出于教育强镇的考虑，万山被调走，城关小学副校长沈阳调来任校长。
　　沈对镇小的情况不熟，原中层干部继续留任。三年后，沈弄清需要调整中层干部的时候，却违规违纪受到通报而调走。
　　沈走后，江军走马上任。在维稳的前提下，他要重塑镇小形象，要教育质量再度辉煌。
　　他想在自己任期内，中层干部支持自己，群众拥护自己，没有人想调走，外面的优秀老师想调进。因此，原中层干部继续留任，培养骨干教师。
　　那天，他组织召开了一次重要的中层干部专题会。
　　“在座的是学校的核心。把大家召集起来，谈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儿的老师都要调走？请各抒己见。”
　　“人往高处走。调动是件正常的事情。我是这样看的。”副校长对调动持无所谓的态度。
　　“调走了，又会补充新人来，学校照常运转！”教务主任谈了对调动的看法。
　　“离了调走的，太阳照常打东方出。”总务主任说了这么一句。
　　“你看，这几年，调走的全是老师，中层干部没有一个要调走。我们永远团结在校长的周围！”如梦像在表决心。
　　工会主席见大家说了一些看法后，觉得应把学生转走的情况也谈一下：“万校长调走前，我担任教务主任、副校长，沈校长走的那一年，我担任工会主席。从我担任教务主任起，学生就开始陆续转学：有的是在城区买了学区房转走，有的随打工的父母就读转学，有的是县城有亲戚转学……班级由十二个班变成九个班，到现在的六个班。大家要相信，即使一个班只有一二十人了，镇小依旧会办下去。”
　　工会主席这样一说，江军基本上清楚了这些中层干部的水平，便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听了大家的看法，我总算放心了，更知道该怎么做了。”
　　原来，江军听到过这样一件不好的事情：如梦担任政教主任的第二年，学校调来了一位高老师，教三五两个年级的英语，高中英语教师资格，普通话标准，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受学生的喜爱。她发现有三个学生很有天赋，所以放学后把他们留下来学会儿新东西。家长很高兴，总是按时到校门口接学生。
　　有一天，如梦把高叫到办公室，不问青红皂白，大声说道：“放学了就放学了，干什么名堂！今天跟你说了，再留学生的话，出了安全问题，你全权负责！”
　　这学期结束，高老师回老家过年，就再也没来上班了。
　　江军已经非常清楚，老师们调走一定事出有因，而这些中层干部似乎观点一致，干群关系微妙。于是，他探索唐僧式管理，寻找校园文化强校之路。
　　自从如梦走上管理岗位后，获得了一些职场经验，渐渐有了资历。所以，即使在后来赵贵退休了，她依旧把主任揽在自己身上，直至退休。
　　去年，如梦退休了。当晚，她在退休日记中写道：
　　岁月如歌弹指过，光阴似水不再来。感谢退休领导赵贵，他的指点，我端上了铁饭碗；感谢余多校长，他的举荐，我来到了镇小工作；感谢万山校长，他的提拔，我担任了多年的学校中层干部。
　　我不是师范生，从事乡村教育，是时代的产物。我虽然有些幸运，但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往往力不从心，尤其在镇小工作的这些年。
　　离开镇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几十年来，诸多往事如梦。
　　人活着的意义，在于给予，在于奉献，不在于接受，更不在于争取。没有金刚钻，千万别揽瓷器活。
　　啊，岁月如梦。
　　……
　　今年三月，如梦因突发心梗离开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