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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掉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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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6 18:11: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陈詠 于 2024-4-26 18:10 编辑

手机掉哪了

(一)

      东南方向那片巨大的铅灰色乌云,几乎笼罩了半个天空,乌云的前锋不停地变幻着奇奇怪怪的形状,如同怪兽一般,缓慢而坚定地向西北方向扑来,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人们头顶上那另外半个惨白色的天空。尽管离下班高峰还有一个多小时,但这条位于市中心、只有两个机动车道的马路上的气氛已经明显紧张起来。来来往往的小汽车、公交车,车速似乎比平常时间高了不少,前面的车稍微开得慢一些,后面的车便急促地闪着大灯。非机动车道上的电动自行车如游龙般穿梭,时不时心急慌忙地窜到机动车道上,穿插在其中的不多的共享单车也骑得比平常日子快了不少。人行道上往来行人的步履更加匆匆,人们脸上的表情多少带点焦急和不安。此刻,这条马路上不管是开车的、坐车的、骑车的还是走路的,心里大概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在那来势汹汹的乌云及其挟带的雨点抵达之前,回到自己正在去往的那个目的地。

      浩成骑着他那辆七成新的电动自行车,也夹杂在这支快速流动的非机动车大军中,不过他不像旁人那么着急,他后面的电动自行车一辆一辆超他而去,他依旧不紧不慢地骑着,也绝不穿越到机动车道上。他左肩上斜挎一只电脑包,包里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件雨披。他今天提前从公司出来,要去前面不远处的学校接女儿放学。从公司出来后,他已经紧赶慢赶地骑了半个多小时的车,刚才拐进这条马路,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时间还来得及。

      学校门口已经围了好几圈人,有爷爷奶奶辈的,也有他这样父母辈的,一名警察正站在校门前的非机动车道边维持秩序。浩成把电动自行车停放在学校门口左侧的围墙边上,校门两侧的围墙旁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非机动车。

      女儿在这所九年一贯制学校里念四年级,平常这个时间都是她奶奶或者爷爷来接的,接了以后带回爷爷奶奶家,一周的工作日几天,女儿就吃住在爷爷奶奶家,第二天早晨奶奶或者爷爷再送她去学校。到了周末,浩成通常会把女儿领回自己家住两天,但遇到他或者女儿的母亲出差或公司加班,女儿就一整周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好在爷爷奶奶家离开学校不远,就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老小区内,走路到学校也就一刻钟,浩成自己的家离学校也就三公里的样子。

      昨天晚饭后,浩成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明天下午她要陪浩成父亲去医院看病,已经预约了专家门诊,孙女妮妮放学只能由浩成自己去接了。母亲在电话里关照浩成,接好妮妮后送到父母家,浩成也在父母家吃了晚饭后再回自己家。浩成听了母亲说的话,心里有些为难,明天下午他们销售部要开会,公司近来产品销售情况不好,老板对他们销售部的工作颇有不满,这个时候他再请假提前下班,不是去撞枪口吗?但他也不能违抗母命,只得勉强答应。

      离开学校放学时间只有五分钟左右了,围在校门口的人群有些骚动和不安起来,纷纷向校门挤过去。这时,头顶上那原先惨白色的天空,已经变成铅灰色,雨点开始从乌云底部垂直落向地面,先是稀疏地一滴一滴地落下,一会儿便密集起来,一簇一簇地洒下来。浩成赶紧从斜挎在肩上的电脑包里取出雨披穿上,边上的人有的撑起了雨伞,有的也穿上了雨披或雨衣,使原本拥挤的校门口更显混乱。

      紧闭的校门终于打开了。校门外的人群又往前挤了一挤。雨不大却细而密。正对校门、相距十来米的教学楼大门前的门廊下,挤了一群背着或拎着大书包的放学学生,穿着一样的春秋季校服,猛一看,彼此之间长得都差不多。校门外大人们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响了起来,门廊下被大人喊了名字的学生一一冲了出来,大人们又都再向前挤了一挤,齐刷刷地围在了门廊前面。

      门廊内外的大人和学生的人数在不断减少,浩成终于看到了门廊里面那张秀气的瓜子脸,他喊了一声:李佳妮!顺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女儿终于看清了门廊外那个穿着雨披、只露出一张脸的瘦高个子就是她的爸爸。她大声地哎了一下,挤出人群,向父亲走过来。

      浩成赶紧伸出左手,从女儿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大书包,右手撩起雨披,想替女儿挡挡雨。女儿尽管只是四年级,身高却有一米四十五了,像她爸爸,细挑个子,雨披再怎么往上撩,也盖不到女儿的头发。女儿手一挥,说:雨不大,淋不湿的。说着,便往校门外走。浩成连忙走到女儿前面,走出校门,到围墙边开锁他的电动自行车。

      女儿在一旁有点失望地问:爸,你没开车来啊?浩成愣了一下,答道:开助动车比开汽车跑得快一些呀。女儿说:哦,也对。浩成把女儿双肩背的书包背在胸前,自己先坐上车,又让女儿坐在车坐垫的后半部,双手抱住他的腰,身体躲进他的雨披里。车启动后,他扭头对女儿说:妮妮,坐好了啊,委屈宝贝了。女儿双手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大声说:放心吧,亲爱的老爸!他的女儿就是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雨点渐渐大了起来。浩成小心翼翼地骑着他那辆电动自行车,前后车轮稳稳地在湿滑的路面上呈一条直线向前滚动,车轮与路面接触处不时向后溅起一串水珠。下雨天骑车,穿着雨披,背着两个包,还带个孩子,确实不方便、不安全,妮妮问得对呀,为什么不开车呢?浩成想。他的车除了周末两天用一用,平时基本上是不出小区大门的,他们家那个小区,也算是个商品房住宅小区,绿化什么的环境都不错,就是停车位少,小区道路上划出的停车位,先来先得,车开出去了,回来可能就没有空车位了,所以平时工作日那几天,小区道路上停满车辆,大家都不动车的。浩成平常上下班一般坐地铁,他老婆也是,但她更多的是坐网约车,她比浩成挣得多。碰到不尴不尬的情况,浩成就骑电动自行车出去。

      今天早晨浩成出门时,是想过要不要开车,天气预报说中午以后有雨。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骑车。除了担心下雨天晚上回小区停车更难,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小阴影。女儿学校马路对面是一个住宅小区,小区入口前有个小广场,那些开车来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的大人,大多喜欢在校门口借那个小广场原地掉头,造成早晚本已拥挤的交通更加拥堵,终于有一天在那个小区门口出了大事。那天放学,一个家长开车接了放学的儿子,原地掉头时,据说坐在后排的儿子跟开车的父亲说话,父亲回了一下头,说时迟那时快,掉头到对向车道的车突然撞向小区门口的一棵梧桐树,正巧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自行车飞驰过来,就听一声巨响,骑车人和他骑的车同时倒地,骑车人没再醒过来。

      浩成是在那天晚上看电视台的夜间新闻时知道这场事故的,他马上给母亲打电话,询问他们当时是不是在现场。母亲告诉他,出事的时候,她刚好带着妮妮走进那个小区,接送学生的大人也大多喜欢从这个小区的前门进、后门出抄近路。听到一声巨响后,母亲带着妮妮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折返出小区去看情况,这时事故车辆和那棵梧桐树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她们两个什么情况也没看见,妮妮胆小,拉着奶奶说要回家。等一老一小再次走进那个小区大门,她们听见警车和救护车的鸣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浩成放下电话,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过了一个月,浩成听女儿讲,那个坐在出事车辆后排座位的同学转学了,之前她和那个同学同级不同班。

      一次,浩成去父母家时,特地去看了一下那棵被车撞过的梧桐树,树干撞击处有一块很深的凹坑。他感到有些震撼。所以尽管今天天气不好,浩成觉得还是骑车更保险些。

      十分钟后,浩成的电动自行车已经停在了父母家的楼下。他让女儿下车先上楼,自己把车停到小区的非机动车库去。妮妮说:爸,你把书包给我吧。浩成从胸前褪下书包,递给女儿。等他停好车过来,见女儿还在楼下门口内等他。浩成牵着女儿的手一起上楼。父母家在三层,他用钥匙开门进了屋,女儿也跟了进来。

      父母家里显得有些凌乱,特别是厨房间,料理台上杂乱地堆着锅子、塑料网篮、菜场买来的蔬菜,水斗里还扔着几个没洗过的碗。在浩成的印象里,以前母亲总是把家里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现在年老了,又要照看妮妮,也变得马虎起来了。他心里感到有些内疚。女儿在房间里做作业,他便围上围裙,先把水斗里的碗洗了,又把蔬菜浸泡在洗菜盆里,最后整理了一下料理台。这些都做完了,父母还没回来,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已经过五点了。

      他把手伸向裤子口袋去摸手机,想给母亲打个电话,问一下她和父亲现在到了哪里,但口袋里却是空空的。他一惊。他平时习惯把手机放在裤子的右侧口袋。他又去摸左侧口袋,还是没有。他再去摸两个上衣口袋,也没有。他有点紧张了,走进房间在自己的电脑包里翻找,最后把笔记本电脑也拿了出来,还是不见手机的踪影。女儿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奇怪地问:爸,你找什么呀?浩成声音有点沙哑地说:妮妮,爸爸手机不见了,会不会放到你书包里去了?女儿站起身,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桌上,没有手机,又在书包里翻找,还是没有手机。浩成的脸色有点涨红,跟女儿说:妮妮,你自己做作业,爸爸出去找找。女儿同情地望着父亲,轻声安慰道:爸,你别急啊,真找不到,就再买一个。浩成没响。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浩成拿了把伞下了楼。他沿着先前去非机动车库的路线走到那里,再沿着更早些从学校到小区的路线走到学校,结果是一无所获。他知道这么找肯定是徒劳的,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他有些绝望了。手机掉了,再买一个,花点钱倒也算了,问题是徒增许多麻烦和风险。人们说,丢点钱不怕,就怕丢手机。一个人的全部家当都绑在了手机上,银行卡、交通卡、股票账户、基金账户、电子身份证、电子医保卡、电子驾照、支付宝账户、微信账户、淘宝账户,等等等等,都在手机上,丢了手机,真跟丢了魂一样啊。

      浩成有点恨自己,他一直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平时哪怕陪客户应酬喝酒喝醉了,电脑包忘在饭店里,但手机还是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今天到底怎么了?就这么接一次女儿放学,就把手机弄丢了?

      他感到浑身的热血都在向着脑门涌上来,撑着雨伞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眼前浮起了妻子的面容,藏在近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正轻蔑地注视着他。妻子经常抱怨他工作十几年了,也跳了几次槽,到现在还是一个普通销售员,销售业绩不温不火的,为什么不改行去搞技术。浩成辩解道他一个大学学工商管理的,对专业一窍不通,怎么可能去搞技术?妻子第一份工作是在体制内,做了没两年,就跳槽去了外企,后来又跳了几次,现在是一家欧洲公司在国内办事处的首席代表,尽管那家欧洲公司是个小公司,但首代这个职位还是自带光环的,她每年国外出差次数比浩成国内出差还要多。浩成自愧不如妻子,所以平时在家里总是夹着尾巴。现在手机丢了,千万不能让妻子知道,他默默地想。

      雨越下越大,天色几乎全暗了。浩成感觉眼前的街景变得朦胧起来,神智也有些恍惚,整个人仿佛在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渐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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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4-26 18: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陈詠 于 2024-7-8 22:33 编辑

(二)

      也不知过了多久,浩成感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神智变得清晰了一些,记忆也续上了篇,刚才那个困扰他的问题又浮了出来,手机究竟掉哪了呢?他又沮丧地回忆了一遍整个过程,还是不得要领。这时,他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有点不对,便伸展开右臂摸了一下席梦思床的右侧,边上空空的。他完全清醒了,老婆不是出国去了吗?他拧亮床头柜上的台灯,拉开床头柜抽屉,他的手机正在抽屉里安稳地睡着。

      浩成坐起身倚靠在床头的软背上,把刚才做的那个梦重温了一遍,丢手机的不安消解了,但新的困惑又产生了。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他以前也多次做过类似虚惊一场的梦,比如马上要出差了,发现行李箱还没整理;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发现还没有来得及复习。这些梦境,现实中或多或少发生过一些,但丢手机从没发生过呀。会是什么暗示吗?他又想到了这场梦的起源,就是母亲给他打的那个电话,母亲说她要陪父亲去医院看病,父亲真生病了,还是母亲生病了呢?他们是否瞒着自己呢?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又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上午一到公司,浩成就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问她和父亲近来身体好吗,妮妮乖吗。母亲觉得很奇怪,她儿子从来没有一大清早给她打电话问她身体好不好。浩成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着,又不便大声说话,怕边上隔断里的同事听见不好。母亲在电话里严肃地跟他说:我们都很好,妮妮也很乖,你好好上班,你这个人就是有点神经质不好。浩成放心了,挂了电话。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刚输入开机密码,桌上的座机电话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是他们销售部经理打来的。他连忙拿起电话,对着话筒说:董经理早。电话那边董经理说:李浩成,你到我这里来一下。他说:好的,马上到。说完,挂了电话,起身走出他的那个隔断。

      董经理办公室在大开间办公区靠窗一侧,公司部门经理以上管理人员,都有一个靠窗的小单间,一般每个单间的面积也就七、八平方米,公司高管的办公室面积稍大些。每个单间面向大开间办公区的那一面都是用玻璃分隔的,员工把这些单间办公室戏称为熊猫馆。董经理正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他的笔记本电脑,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香烟,公司规定办公区域不得吸烟,董经理似乎就这样整天夹着一支烟过瘾,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楼下室外去点一支。浩成站在玻璃门口,轻轻敲了敲玻璃门,董经理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浩成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董经理眼睛看着笔记本电脑,用手指了指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坐。浩成落座,董经理这才把眼光从笔记本电脑前移开,望向浩成。

      董经理的脸圆圆胖胖的,只是头发开始谢顶,才刚过五十,掉头发早了些。他老是跟部下讲,自己工作压力再大,也是吃得下睡得香。浩成想,所以老董能当经理,自己就不行。董经理看着浩成,说:小李,下个星期二,你跟我一起出趟差,去拜访一下宏腾公司的老总。浩成心想,原来董经理一上班就找自己是布置出差,他刚才还担心是不是自己什么事情没做好呢,于是马上答应道:好的,经理,我跟对方接洽一下,再把高铁票订了。董经理继续说:宏腾也是我们的主要客户,这两年采购量一直在下滑,我们上门去了解一下。浩成听罢有点紧张了,宏腾公司是他对口的客户,董经理亲自去,是不是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呢?董经理似乎看透了浩成的心理活动,口气有点缓和地说:不过也不光是宏腾,公司另外几个大客户这两年采购量都不大,我们开会研究了,都要去拜访一下。这时,浩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脱口而出道:董经理,昨天下午开会我请假了,太抱歉了。董经理听了,一脸疑惑地瞪大眼睛看着浩成,浩成这才醒过来似地,连忙解释道:哦哦,我搞错了,对不起对不起。董经理看着脸涨得通红的浩成,挥了挥手说:去吧,抓紧准备一下。

      浩成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地溜出了董经理的办公室,他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个大耳光,怎么会愚蠢到连梦境和真实场景都分不清的呢?他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隔断,坐下,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现在是星期五,今天白天要把下个星期二的出差准备全部做好,千万不能有差错。

      浩成以前出差,按照公司规定,高铁可以坐一等座,但从去年年初开始,公司出了新的规定,部门经理可以坐一等座,一般员工坐二等座。酒店仍可以住五星级的,公司毕竟还是个外资企业,尽管现在的老板都是说国语的,公司对外的形象老板还是很看重的。

      出差那天,浩成和董经理约好在高铁站碰头。浩成提前坐地铁到高铁站等董经理,检票后,他和董经理分别上了各自的车厢。整个高铁行程接近五个小时,下午三点可以到达当地高铁站,再坐半个小时的汽车到宏腾公司附近的酒店。宏腾公司总经理办的副经理小葛会开车来高铁站接他们,先去酒店入住,休息一会,晚上五点半小葛再开车来酒店接他们去一家饭店,宏腾公司郭副总经理为他们接风。第二天上午安排双方会谈,午饭后仍由小葛送他们去高铁站。

      浩成去年第一次坐二等座时,感觉很不习惯,似乎跟绿皮车差别不大,坐了几次后也就麻木了。他喜欢坐靠窗座位,干扰少些。列车启动后,他给宏腾公司的小葛发信息告知。小葛回复下午见。

      车厢里慢慢热闹起来,各种说话声此起彼伏。坐在浩成后面的一个男人,在打一个很长的电话,说话声音有点响,浩成也懒得去听,好像是在谈一桩生意,只听到一句话,那男人说:我可以先打两千万过来。浩成听了笑了。坐在浩成边上靠走道座位的是一个打扮时髦的高个子丰满女士,长波浪黑发,深灰色上装,黑色紧身裤,黑色高跟鞋,五官精致,面部表情冷傲。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小桌板上,她正在操作着什么。浩成偷偷瞥了一眼,只见一张张花里胡哨的ppt在滚动。

      浩成坐高铁时通常是在手机上看剧打发时间,最近他陆陆续续在看美剧《拉布雷亚》第二季,讲的是时空穿越的故事。但他现在感觉心静不下来,没心思看剧。他转过头去看窗外,列车向北急驶,远处的房舍、农田、道路很快地向后退去,边上平行的铁轨上方的接触电网则刷刷地向后飞去,一切都是那么单调且重复。明天上午跟宏腾公司会谈的结果会怎样,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私下里向小葛打听过,也没探出什么底来。他其实惧怕这种出差,尤其是酒桌上的酒来酒往他更怕。也许老婆讲到对,他不适合做销售,他心想。

      向窗外注视良久,浩成感到有些疲倦。他背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后座那个男人的商务电话终于打完了,耳边清净了一些。但没过几分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小男孩一边尖叫着、一边在车厢过道内来回奔跑,整车厢的人都不吭声。浩成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了,继续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竟然有些迷迷糊糊了。

      等他醒过来,已经十一点半了,他赶紧打开手机,在铁路公司的app上订了两份肯德基套餐,一份是他自己的,另一份给董经理,列车在前方车站停靠时会各自送到两人所在的车厢。董经理跟他一样,喜欢吃这类东西,上午上车前,浩成就跟董经理说好,他帮董经理订,董经理说会把餐费转给他。订完餐,浩成才发现原先坐在他边上的那位女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车了,现在坐着的是一个小伙子,头上带着套头大耳机,两条腿不停地同时向里、向外晃动着,看得他头晕。

      午餐后,浩成不敢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他要和宏腾公司的小葛随时保持联系,另外,他此刻的心绪也平静了不少。他打开手机,戴上蓝牙耳机,继续看《拉布雷亚》第二季。

      下午两点半左右,浩成收到小葛发来的信息,说他已到高铁站,一会儿在出口处等浩成他们。浩成回复谢过小葛,又发信息告诉了董经理。小葛是浩成多年的朋友了,年龄比浩成小五、六岁。下午三点,车到站了。当浩成和董经理在车站出口处刚一露面,小葛马上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先跟董经理握手,又顺手把董经理的包背在了自己身上,再和浩成握手。随后,一行三人向地下停车库走去。

      晚饭安排在市中心一栋商务楼的二十层,走出电梯轿厢门,迎面是饭店富丽堂皇的前台区域。小葛带着董经理和浩成走进八八号包间,郭副总经理已经先到在等着了。从包间的落地窗看出去,下面就是流经整个城市的那条大河,河两岸都是层层叠叠的高楼。郭副总站起身与董经理和浩成握手,他们彼此都是熟人了。郭副总又把站在他左右两边的两个人一一介绍给董经理和浩成,他左手边的是技术部刘经理,右手边是制造部梁经理。这两位浩成都认识,董经理则对他们都有些眼熟陌生的。

      寒暄过后,宾主依次入座。董经理坐在郭副总的右手边,浩成坐郭副总左手边,刘经理和梁经理分别坐在董经理和浩成边上,小葛坐郭副总对面。桌上已经摆好了冷菜,每个人面前各放一只白酒分酒杯和小酒杯,桌子上方大吊灯的银光照在这些玻璃杯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浩成一眼瞥见包间门边的餐边柜上放着四瓶当地产的白酒。

      小董走到餐边柜旁,拿起一瓶白酒,拧开瓶盖,又走到郭副总身边,先给郭副总的分酒杯里灌上,再依次将董经理、浩成的分酒杯灌上,最后给他们自己三人也都灌上。郭副总用自己的分酒杯将小酒杯倒满,举起来,说道:老规矩,我先敬客人三杯,第一杯,欢迎董经理、李经理来宏腾公司。说罢,一饮而尽。其他人都跟着一口闷干。随后,六双筷子齐齐舞动。片刻,郭副总又举杯,说道:第二杯,祝我们两家公司兴旺发达。接着,跟第一杯一样,流程复制粘贴一遍。又过一会,郭副总咽下口中嚼的一片五香牛肉,再次举杯,说道:第三杯,祝我们两家公司合作愉快。众人皆一干而尽。

      董经理喝完第三杯酒后,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香烟,示意郭副总抽烟,郭副总摆摆手,实际上董经理是知道郭副总只喝酒不抽烟的,宏腾的其他三位也都摆手表示不抽烟。现在三、四十岁的,抽烟的真是不多。董经理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上,那包烟随手放在桌上。吸了一口,吐出烟圈,董经理说话了:我也是老规矩,三杯封杯。说着,将小酒杯底朝天扣在桌上。

      董经理的三杯封杯,在熟人圈里已经人人皆知,都知道他喝酒过敏,但也没几个人见过他到底怎么过敏。郭副总也不勉强,拿起董经理面前还有小半杯白酒的分酒杯,往浩成那儿一放,说:董经理的酒,就由李经理代替了,看你的表现啊,表现好的,明天上午谈得就好。浩成赶紧说:那当然、那当然。

      接下来是小葛敬客人三杯,董经理就以茶代酒了。然后是浩成先代表董经理敬主人三杯,自己再敬主人三杯。之前在酒店,浩成已经做了些准备工作了,他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盒牛奶。他的酒量比刚入这一行时见涨不少,喝吐一次酒量涨一次。浩成敬完六杯后,开始互敬,一场愉快的混战,包间内的气氛渐入佳境。浩成感觉有点飘飘然了,人也兴奋起来,白酒喝下去,跟喝矿泉水似的。他拿起面前还有半杯白酒的分酒杯,对着郭副总说:郭总,感谢宏腾多年来对我们公司的支持,我干了,你随意。说完,一口喝尽。宏腾的那三位大声喝彩。董经理这时恰到好处地插话道:郭总,李经理今年的指标全都要仰仗宏腾啦。郭副总哈哈笑道:宏腾小公司,无足轻重,再说了,我说了也不算吶。董经理也笑着说:郭总是宏腾的少帅,你那董事长老爷子还不是听你的?郭副总又是哈哈大笑。董经理继续笑着说:郭总人才啊,长得仪表堂堂,又是海归,宏腾一定宏大腾飞啊。满屋子一阵欢笑。

      小葛走过来给浩成的分酒杯倒满,又回到自己的座位。浩成拎起分酒杯,起身走到小葛面前,说:葛经理,我来敬你,我喝半杯,你随意。小葛赶紧站起身,也举起了斟满酒的分酒杯,说:互敬互敬,我也喝半杯。浩成满怀诚意地说:这么些年,我们每次来,都是你来接我们。小葛说:我们是老朋友嘛。两人碰了杯,仰头举杯,各灌下半杯。小葛坐下。浩成感觉有点头重脚轻,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座位走,但心情依然大好,他看见窗外已是灯火璀璨,有河两岸高楼的泛光灯和窗户内发出的灯光,还有河两边马路上星星点点的路灯,不远处横跨河面的一座双塔斜拉桥,桥身两侧饰以灯带,桥塔也被塔下的泛光灯照得通亮,桥面上右侧一律是红色的汽车尾灯,左侧一律是白色的汽车前灯,一长串红色的灯带和白色的灯带向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三)

      浩成已经记不清晚餐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晚餐结束前谁又都说了些什么,他也毫无印象了,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别人一起进了电梯,后来又和董经理一起坐进了一辆车,他先上的车,他坐后排左边,董经理坐右边,郭副总率三个下属向他们招手,董经理按下车窗,他们也向车外招手。浩成感觉此刻的自己,好像一台没有思维的机器,在内嵌程序的控制下,机械地运转着。

      酒店到了,董经理和浩成先后下车。浩成先送董经理进房间休息,然后根据房卡袋上写着的房号,摸到自己的房间门,刷卡进门,插卡取电,关门。这一刻,他感觉彻底放松了,如同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也就在这时,他的记忆断篇了。

      等到他的记忆又续上篇时,他发觉自己坐在沙发上,穿着浴袍,头依然晕晕的。房间内灯光暗淡,电视机上方的屋顶亮着两只射灯,门口走道上方亮着一只射灯,卫生间斜对面的玻璃柜里也亮着一只射灯,气氛幽幽的。他突然想,手机放哪了?于是,满屋子找,找了两遍,却没有找到。

      浩成惊出了一身冷汗,似乎酒也醒了,头也不晕了,他马上想起了几天前做的那个梦。对于那个梦,他一直百思不解,现在彻底大悟了,那个梦是在提醒他呵,可他还是大意了,手机还是丢了。会掉在哪儿呢?他努力回忆,可是从饭店散席到他穿着浴袍坐在酒店房间沙发上这个时间段的记忆,在大脑皮层基本没有储存。

      他断定问题一定出在那个时间段。可能落在饭店包间的饭桌上了,可能落在宏腾公司送他和董经理回酒店的车上了,也可能落在酒店大堂、电梯轿厢、客房区走廊了。浩成脑子里快速想了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抓起放在电视机下方桌子上的另外一张房卡,出了房间,坐电梯下到酒店大堂。他问前台一位女服务生,有没有人交来过他丢失的手机。女服务生肯定地说没有。他又问女服务生,他的同事董伟峰的房间号,他只记得董经理的房间在他楼上,具体哪间记不得了。女服务生核对了浩成的姓名和房间号,然后告诉他:董先生住1506房。他谢过女服务生,坐电梯上了15层。

      来到董经理住的房间门前,浩成踌躇了一会。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按了门铃。董经理正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门铃声,起身来到门后对着门上的猫眼向外看,见是浩成,便开了门,问道:小李,有什么事情吗?一边说着一边让浩成进房间,关上房门。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烟味。浩成尴尬地站在门后过道上,说:不好意思,董经理,影响你休息了,我手机找不到了。董经理听了有些吃惊,说:是吗?浩成说:我估计不是落在饭桌上,就是落在车上了。董经理沉吟片刻,说:我只有郭总的电话,我打电话问一下。说着,走到沙发边,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拨打郭副总的电话。浩成站在原地不动。电话通了,董经理对着手机把情况说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又对着手机说:好的,谢谢郭总了。说罢,挂了电话,对浩成摆摆手说:来,坐下,郭总叫小葛打电话问一下饭店和司机,你先在这里看会电视吧。

      浩成在床沿坐下。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国际时事节目。浩成心里有事,无心细看。董经理点起一支烟,坐到沙发上,继续很投入地看电视,不再跟浩成说话。茶几上的香烟缸里,烟蒂已经铺满缸底。过了大约一刻钟,董经理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听了一会,然后哦哦了几声,挂了电话。浩成转过脸,满怀希望地望着董经理。董经理开口说道:小葛打电话来了,没看到手机。浩成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好在董经理房间里的灯光也是昏暗的。董经理站了起来,浩成也连忙站起来。董经理注视着浩成,问:你房间里仔细找过了?浩成答:找了两遍了。董经理说:前面下车进酒店大堂,我好像看见你手里拿着手机,再回你房间找找。

      浩成轻一脚重一脚地带着董经理回到自己房间门口,刷卡开了门,两人进了房间关上门,房间内依旧灯光暗淡。董经理打开沙发边的落地灯、写字桌上的台灯、床头上方的阅读灯,房间里立刻明亮许多。董经理从卫生间开始查视,角角落落都看一遍。浩成则跟在董经理身后一起查看。走出卫生间,董经理又从斜对面的玻璃柜开始查看,查看到大床左边、靠近卫生间墙的那个床头柜时,他转身对浩成说:过来,过来。浩成赶紧跟了过去,站在董经理身边。只见董经理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长方形的电视机遥控器盒子,转过头看着浩成,说:下面不是手机吗?浩成恍然大悟,原来手机被压在遥控器盒子下面了。手机边上放着他的手表。他觉得自己又做了一次小丑。

      董经理并没有嘲笑他,而是说:今天晚上你也辛苦了,代我喝了不少酒,不过最后几次拎壶冲,是你自找的。浩成因董经理的理解而有些感动,说:我回到房间后,记忆就断篇了,现在看,大概当时先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摘下手表,觉得遥控器碍事,就把它放在手机上,原先放遥控器的地方放了手表,做这些事,都是无意识的,后来再也回忆不起来了。董经理拍拍浩成肩膀,说:早点睡吧,快十一点了,我也回去了,明天上午还要谈工作。

      这一夜,浩成睡得很沉,一夜无梦,一直睡到次日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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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7 05:26:40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不错,作者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结构安排都很贴切生活。娓娓道来,不慌不忙,而且语言简练。
我们说,作为文学作品就应该反映当下生活,不然呢,就会沉迷一个过去的时代,当下的生活反映能给人启迪和修证自己自己,包括思想以及生活的态度等等
加油,我们继续关注作者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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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4-27 09:42: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杨忠明 发表于 2024-4-27 05:26
写的不错,作者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结构安排都很贴切生活。娓娓道来,不慌不忙,而且语言简练。
我们说, ...

感谢杨老师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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