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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一天,东面大街靠向火车站的那一侧的一家饭店发生了一起爆炸。死了29个人,或许是31个。
那天下午我走出百货商店大门时,爆炸还没有发生。我快步向医院走去,临行前忘了向领班告别。这一类事情实际上无关痛痒,我已经27岁,自打跨出大学校园的大门已经有五年了,早已经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会让我第二天被勒令开除或是突然间升职加薪。纵使我记起了向领班告别,商店门口大路上奔驰而过的黑色,灰色,白色,红色的汽车也会让一切都含糊不清。连着下班潮时大多数普通人那万分急切而又情有可原的归心一道,并着人行道上被扫起的树叶发出的摩挲声一起,归结到一个日日如是,周而复始的傍晚的余晖中。
“没事的,医生说骨髓活检的结果还算乐观。他以为我听不见呢,刚刚在病房门口悄悄跟护士说,目前病情没有恶化的趋向。”
她向我挤挤眼睛,笑容跟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尽量不去注意她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珠。
“今天带了水果啊,你帮我剥个橙子吧。”
“......嗯。”
我拿起放在病房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却不小心划破了大拇指,我急忙将手藏在身后,生怕让她看到红色的、温热的血液。抬头看去,所幸她正看着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傍晚时窗户还被夕阳余晖下斑驳的树影映上一副奇形怪状的图画,这时完全归于平静。下起了雨,清冷的的雨轻轻拍打着窗户,发出宁静的声响。窗户的镜面里,雨水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谢谢你。”她的声音在颤抖。
要是我更聪明些的话,此时应该能说出些更能宽慰她的话出来。可我生性软弱而又盲目乐观,觉得此时此刻她在病床上坐起的身姿以及近在咫尺的体温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馈赠。我握住她的手,是一只纤细,白皙,平静的手,枯花一样的手。她转过头来,接过我剥好的橙子,静静地吃着。我悄悄地观察她的脸,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象中的泪痕。我松了口气,心想那个温暖惬意,周边为金色的漂浮物所填满的小世界,又重新被她带到了我身边。我们之间并没有说很多的话,两相无言,只是安静地坐了许久。
我一走出病房,医生就走上前来将一张写好数目的账单递给我。我示意他不要出声,透过小窗再向房内看了一眼。
“我会想办法的。”
医生向我怪异而难堪地笑了笑,双手在白大褂的口袋上方搓来搓去,但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我离开了医院。夜晚的大街,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渲染成深蓝色,但我想这一切都还好,等到第二天我在租房的弹簧床上醒来,准备出发前往百货公司核对新一天的进货单时,太阳会照常升起。如同他的兄弟——夕阳一样日日如是,周而复始,在参差不齐的屋顶的缝隙里,撒下雨后金黄色的平行光线。
前方有一阵骚乱,我听不清人们在说什么。远处的一家饭店里正源源不断地冒出黑烟,黑烟向天空漂浮,严丝合缝地融入浓厚的夜色中。人们在跑出,有人在呼救,身后的马路上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有人两人一起抬着什么东西向外走。我没听见一句哭嚎,只听见了呼救和继续走在归程上的脚步声,没有灾难到来时的失序感,有的只有受害者安静的死亡和行人同样安静的过路。正如同一直以来努力至今的我一样,我感到大家都保持着一种严谨的各得其所。有人向左,有人向右,有人死去,我们走在归途,走在通往明天和未来的路上,心中满怀夹杂着期待的不安。我听到一声笑声,融入进周边的一阵笑声里,我意识到,自己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第二天中午接到电话时,天气如我所料一般,是一个大晴天。雨后路面上的小水洼反射出金色的光线,从百货大楼上往下看,就像是黑色马路上的一个个白色斑点。在电话里,医院的人告诉我说,她的病情恶化了。
赶去医院的路上车比平常要多,我注意到那些车内都是带着小孩的家庭,这才想起今天是许多学校的假期,很多父母趁着天晴带着孩子出游。我无法对他们的快乐感同身受,也无法对眼下急迫的情况发自心底感到焦虑,一种难以抑制的割裂感和不真实感充满了我。我看向阳光明媚的车窗外,幻想着那个狭小的病房也理应受到恩惠,阳光能够连同昨夜厚重的黑暗一起,将笼罩在那病房上空的血癌的阴霾驱散开来。五月里一个晴朗的午后,她在一番痛苦的挣扎后表情平静地离世,我堵在充满出游家庭的路上,没有见上她最后一面。
我走进病房时,遗体已经被带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橙子。窗外胡乱延展的树枝上,新枝绿叶开始抽芽,部分枝头上已经挂上了稀疏几个的花苞。医生走到我身边,这次他双手揣在白大褂的衣兜里,没有提及任何事,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抓紧安排后事。他跟着我走到医院大门口,我向他道别。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坐在市郊水库的岸边,周边有几个孩子在跑着放风筝,他们的父母坐在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座城市没有海,我们还在上学时,周末常常上这儿来。她从没说过想去海边,这里的水是几乎不会流动的,没有波浪拍打海岸的刷刷声,也没有迎着海面吹来的带有腥味和咸味的风。相似之处只有偶尔放晴的天空,现在连这也没有了——天空突然落下雨滴,乌云遮住了半边太阳。小孩们将风筝收了起来,在父母的催促下离开了,很快这水库边就剩下了我一个。雨下大了,看着变大的雨滴落在原本镜面一样的水面上激起此起彼伏的涟漪,我的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炸裂声。我又看见了饭店里的那个爆炸,听到了空气里气体体积突然涨大的具有暴力色彩的闷响。我听到了垂死者的哭嚎,看见了死者家属眼里的失神。我发自心底地对在爆炸中被抹削掉时间的生命感到悲哀,对她失去了生命的时间感到悲哀。雨哗啦哗啦的下着,爆炸声随着每一滴雨的落下在我耳边不断回荡。与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上过去发生过的,未来将要发生的,现在正在发生的爆炸声融在一起,形成一段混乱,无序和理解相交织而形成的共鸣,在我的脑海当中嗡嗡作响。直到这个时候,我看着涟漪骤起的湖面,那场爆炸才真正发生了。
雨停了,我的脸上仍然有液体在往下流淌,我意识到那是眼泪。眼泪洗刷掉了在雨中模糊不清的,我自认为她的离去还尚未盖棺定论的暧昧心境。我这才感受到能对包围自己的一切坦诚相待并且心意相通。这才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她被血癌一点点蚕食的痛苦,落难者无法可选却在一瞬间失去生命的痛苦。眼泪没有随着天气变化而消失不见,它固执的留在我的脸上,作为一种确实的纽带,连结了我和苦难。这苦难来源于我的爱人,来源于和我素未谋面的无关者。但归根到底,它和刚刚离开这里的那个家庭的心中是同一类东西——蕴藏在晴天与阴天里,街角的光线和马路上的阴影里——人生于世间总会与之相遇的五颜六色的善变与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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