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32

吴下阿萌

翻检着邓云芳从城西带回来的战利品，缴获不可谓不丰富，几乎装了满满的一藤兜，文红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既有些轻蔑，又带着点嫉妒的哂笑。

轻蔑是因为她觉得文磊好歹也算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了，怎么还会把连环画、塑胶人偶这一类的东西当宝贝一样地锁着，真是和自己现在班上教的那些小学生也差不多，一点成熟长大的迹象都没有。嫉妒是因为她发现文磊居然收集了这么多盒磁带，从那精美的包装上一望可知全是正版，而且听邓云芳说因为空间实在过于逼仄，城西抽屉里还有好些东西没有掏挖出来——自己也喜欢听流行歌曲，可自己那区区的十几盒磁带要么是请人翻录，要么是三块钱一盒的盗版，有两盒甚至作假到了连歌手都不是原唱本人的程度！自己已经上班挣钱了尚且舍不得购买正版，他李文磊一个毫无收入的初中生哪来那么多钱？一定是那个满脑子重男轻女的老封建给他买的吧——她顺带着对外婆也生出了几分轻蔑来。

至于那一大堆卖弄显摆的骚货图片，她已经大概猜到了文磊珍藏的原因，可是她不愿意说也说不出口，却在心里再一次认定了所谓男人，真的是天生的这个星球上最可鄙的动物。

对文磊的抽屉进行扫荡也并非完全出于心血来潮，这是邓云芳和唐老师主动沟通以后回到家里，冷静考虑了两天才做出的决定。到学校去找唐老师这事她事先并没有和李志邦说起，所谓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她是准备在对文磊的综合情况进行全面了解的基础上，形成自己一些比较成熟的意见以后，再来和李志邦进行交流的。毕竟对于文磊的教育，特别是学习上的管理，一直都是李志邦在主要负责。没想到小唐老师实在是有些不解风情，对自己的调查研究工作也缺乏起码的配合，这直接导致了自己主动发起的这次家校互动活动好像除了尴尬，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收获，远未实现预期的效果。

好像一场认真集训彩排、全套盛装登台、瞄准了想要争夺头名的卖力演出，最终却只得到了一个积极参与奖的结果，邓云芳很郁闷，也就大大地减弱了想要和李志邦同商共谋关于文磊科学教育健康发展规划的兴趣。

但是针对文磊的教育改造工作才刚刚起了个头，尽管有些出师不利，但还总不至于就此偃旗息鼓。更何况，自己还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努力抛开家校互动活动过程中的种种不快，夜深人静，邓云芳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床上，对唐老师评价文磊的那些话进行了认真的反刍，什么“总体表现优秀”，什么“没有啥原则性本质性的问题”，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根本没什么价值，而印象中尤其深刻的，倒是唐老师在自己的一再请求下，才轻描淡写地说到的文磊的两个问题。

首先就是唐老师说她发现文磊在悄悄送女同学东西，所以怀疑他有早恋的倾向——早恋？她联想起好几年前文红在念高三的时候，因为给同班的一个男同学写情书，被自己狠狠地抽了一个大耳光的事情。文红是女娃娃，而且写情书的事情还发生在高三她即将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可文磊才多大？恐怕毛还未必完全长齐呢，怎么就已经学会勾引女同学了？！还送人家东西！送的什么东西？是偷拿家里的还是花钱去买的？如果是买的他花了多少又是哪里来的钱？还有，收他东西的那个女生究竟是谁？高矮胖瘦成绩如何……

第二问题她也记得清楚，唐老师是说文磊老是喜欢和班上的差等生鬼混——文磊成绩尚好，倒不一定非得规定他必须与优等生为伍，但差等生是绝对不允许他交往的！放眼周遭的那些娃娃，即便模样长得再怎么漂亮，可一旦成绩糟糕，怎么看上去都好像浑身上下全都是毛病，感觉将来就不会有任何出息的样子。成天和这样的学生鬼混能有什么好结果，保不齐把自己也混成了差等生，这绝非是危言耸听，类似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她有点后悔，因为当时唐老师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自己也就没有去追问一下文磊到底喜欢和哪几个差等生交往，尔等姓甚名谁，好在这也并不十分重要，亡羊补牢犹未晚矣，立即加大对文磊交往圈子的监管和控制力度，势在必行，很有必要……

经过两天来的深入分析和思考，对于如何实施对文磊的教育和管理，邓云芳越来越感觉到这是一个重大而又复杂的问题，方方面面具体需要做的工作是那么的繁琐，这简直就是一项系统而又立体的工程！这项工程不仅关乎文磊的成长，关乎他的前途和命运，再扩大来说，还关乎整个家庭的荣辱，关乎自己作为家长的光荣，身为母亲的梦想！关乎奉献，关乎爱，以及被爱……甚至完全可以这么说，这是一项需要付出自己全部的智慧和精力，即便无所回报也在所不惜，更何况还大有可能成果丰硕的事业！

一扫出师不利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郁闷，她悔悟于自己长久以来对于文磊管教的疏失，更为自己总算找到了真正有价值有意义的退休生活目标而激动。本着“立竿见影、抓铁见痕、短期试点、常抓不懈”的思路，她很快制定出了即日起至期末考试结束有关文磊管教工作的若干措施。而对文磊那个前段时间自己住在城西时就已经感觉非常扎眼，经过当下分析思考更加感觉可疑的抽屉进行突击检查，成为了她若干措施中首当其冲的工作突破口。

按说不经过本主同意就擅自闯入别人空间刺探隐私，并大肆搜刮和掠夺人家的私人物品，这并非是礼仪之邦的资深知识分子邓云芳可以干出来的事情。其实当她趁了文磊上学不在家的时候跑到城西进到里屋，在临到要对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下手时也曾出现过一些动摇——自己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文磊发现了会不会跳？但是这动摇并不剧烈，而且很快就被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以及一些正义而又高端的名义所驱散了。

“当家长的检查娃娃的东西，还不都是为了娃娃好，我咋会还有点心虚？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居然还羞羞答答的，简直可笑！隐私？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初中生，连办个身份证的资格都还没有，都不能完全当个人算，有个屁的隐私！他肯定会不高兴，可他再不高兴又能如何呢，我是他妈，没听说过当儿子的敢把娘老子咋样的！”她这么想着，终于还是对那抽屉下了手。

可惜，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打开那把金色的挂锁，外婆又说不能搞坏那张写字台，坚决不同意她用蛮力去撬，所以尽管拼力从抽屉缝隙里掏出来的东西杂七杂八也有不少，但和家校互动的效果差不多，其中并没有多少自己预期的收获。

好在对事业的追求算是从此拉开了帷幕，朝着那光明远大的目标，邓云芳认为自己好歹也算是迈出了坚实而又有力的第一步！所以当文磊风风火火地从城西赶来，一进门就高声质问自己凭什么偷拿他的东西时，坐在客厅沙发上喝茶的她只微微一笑，以一种罕见的沉稳姿态，气定神闲地说：“来了？吃饭了没有？先过来坐——我也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有事，啥事？”文磊气喘吁吁直挺挺地站着，头顶上是蒸腾的白雾，总算见到了入侵者，他按捺不住的是满腔的怒火，“你的事情先放一放，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东西是肯定不会现在就还给你的，你必须要首先满足我提出的几个条件……你先听我说完！而且，就算我提出的条件你都做到了，有些东西也是绝对不会再还给你的——你自己晓得是为啥。”邓云芳并不打算要掩饰什么，胸有成竹地迎向文磊那双凶巴巴的逼视着自己的眼睛。

文磊一愣，马上就想起了自己的那些精神食粮，原本那保家卫国一般的磅礴气势顿时就疲软了下来。不敢再继续逼视邓云芳，他扭头看向茶几硬着脖子说：“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你凭啥要拿走？拿了人家的东西就应该还，这是最起码的道理。”

这时李志邦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满脸问号地往母子俩身上来回地看。

“我已经说过了，东西现在是肯定不会还给你，你不用再跟我多说，说了也没用。”邓云芳挥一挥手，好像要扇走盘旋在自己眼前的一只苍蝇。

这边李志邦在轻声地问：“你拿他啥了？”

邓云芳也不说话，只用一个很不耐烦的眼神回应了李志邦的不识趣。文红这时也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出来，看一眼文磊，轻手轻脚地在母亲的身边坐下了。

“她把我抽屉里的东西都拿走了，她根本没有经过我同意……”文磊对李志邦说着，突然感觉很委屈，哽噎了。

“抽屉，啥抽屉？”李志邦没听明白。

“好了好了，莫扯远了，”邓云芳越加的不耐烦起来，“我这里有几个条件，你做到了，把东西还你。做不到，我扔垃圾桶里去。你听好了——第一……”

“偷人家东西要还，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还要跟我提条件，”文磊打断了邓云芳的话，抬手把那不争气的就要流出来的眼泪一把抹掉，咬牙切齿地从嘴巴里蹦出一个字来，“贼！”

“我是贼？！我是你妈！”把茶杯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茶水泼出，邓云芳突然地暴怒了，“啥叫天经地义，随时随地，你的东西我想检查就检查，这叫天经地义！检查出来的东西我想还你就还你，想没收就没收，这才叫天经地义！你自己说，你锁那抽屉里头的东西有一样是跟你的学习有关的么？你还好意思来找我要，我看了都替你脸红！居然还敢说我是贼？！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邓云芳毫无征兆的发火让李志邦和文红都吓了一跳，而文磊站在那里，却看不出他有丝毫的畏惧。听着邓云芳训斥，他只觉得不可思议——就算自己的那些东西的确和学习无关，就算其中有些东西的确不能见人，可这难道就是你想搜就搜、想拿就拿、恃强凌弱、为所欲为的理由？！看啦，明明自己的东西被偷走了，可现在偷东西的人在理直气壮的骂人，被偷的人反而还在低声下气的挨骂，这是哪里的道理——于是他连连摇头还扯动嘴角，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却明显带着强烈嘲讽意味的讥笑。

“笑，笑个××你笑！”遭受如此严重的挑衅，邓云芳顿时气血翻涌头脑发晕，开始有些口不择言，“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啥了不起的人物呢？！我告诉你，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地检查你的抽屉，我是最近发现了你身上有好多问题，为了你好才这么干的！我还可以告诉你，前两天我到学校去见过你的班主任唐老师了，我发现的你身上的那些问题她不仅都同意，还跟我作了关于你的综合评价，你要不要听一下？除了成绩稍微好点，人家唐老师说你从头到脚一身的毛病！你居然还敢这么猖狂，你狂啥你狂？！”

“谁狂了？我没有狂！”文磊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勃然而起，用一种决绝而又放肆的口气高声喊道，“我都奇了怪了，人家唐老师又没请你，有事没事你跑学校去干啥？只听说过家长都会护短，就是不护短也会在各方面想方设法地去维护自己的娃娃，哪有家长主动去找到班主任说自己娃娃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天底下哪个家长会干出这种脑筋短路傻眉×眼的事情？！你要检查我的东西我没有意见，但是你最起码都应该跟我说一声吧，背着我就把我锁着的东西拿走了，这叫哪门子的检查？这不叫偷还能叫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这个跟能不能检查根本就是两回事情。难道说你是家长就可以不打招呼？难道你是当妈的就可以想咋干就咋干？难道说你随时随地想要检查了，我就要随时随地完全地脱光了给你看？！还唐老师说我全身都是毛病，她就是说我完全不是个东西我也不怕！别以为她是我班主任就有啥了不起，我根本连×都不愿意×她！”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客厅里很安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又响起了邓云芳那既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恼羞成怒的声音：“听听，你们都听听，听听他都说了些咋样无法无天没羞没臊的话！地痞……你简直就是个流氓……”

“李文磊你真的……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文红不合时宜地帮了句腔。

“滚一边儿去！”文磊对他的这个姐姐才没有任何的顾忌，正好痛骂几句来宣泄一下已经沸腾起来的情绪，“你才上了几天班就在我面前冒充老江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你也不看看你长了几根瘟鸡翎子，装啥××孔雀开屏！”

遭到这等辱骂，除了翻白眼，文红已经被气得都忘记了反击。

“好了，都少说两句，咋越说越找不着谱了！”李志邦突然很有气势地大声吼道。

客厅里又安静了下来。

“还是唐老师说得对，看看这些年你在城西，已经被你外婆惯成个啥×样子了——你个有生没养，缺管少教的东西！”邓云芳突然一字一顿地开口说话，再次打破了这安静。

此话一出，文磊的身体战栗般猛地一震，文红白眼也不翻了，李志邦一脸责怪地转过头，三人都齐刷刷地朝邓云芳看去时，她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好像一位刚刚做出结案陈词的法官，保持着一种肃穆的威严。

“你说啥？”文磊低沉着嗓子问，朝着邓云芳慢慢地迈出一步，又迈出一步，两只手都已经攥紧了拳头。所有人都分明地看到，从他的眼中，闪出了一道令人心悸的凶光。

“你要干啥？”李志邦感觉不对，赶紧几步走上前来，抓住他的脖颈往后一拉。文磊退出两步又要向前，李志邦朝着他的胸口又是重重地一推，他还是攥着拳头，不过埋下头闷闷地站住了。这边的沙发上，邓云芳和文红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拉在了一起，两个人的脸上，显露出来是掩饰不住的惊诧和恐慌。

“你先回去，”李志邦狠狠地盯住了文磊的头顶，声音阴沉而又严厉，“回城西去，有啥事以后再说——走啊——走！”

抬起头来，朝沙发那边再投去凶狠地一瞥，文磊紧咬牙关默默转身，朝门口一步一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