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33

吴下阿萌

八十年代初期的普改县城里，男孩子们滚铁环、打弹弓、玩玻璃球，女孩子们丢沙包、踢毽子、跳橡皮筋……可玩的游戏可谓五花八门。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加上经济条件普遍一般，大人们基本很少会花钱去商店里头给娃娃买个正儿八经玩具。县百货公司大概也是为了招揽顾客，特意把儿童玩具专柜在靠街面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于是那两节小小的玻璃柜台里哪一段时间都陈列着哪一些商品，就成为了县城里几乎所有的娃娃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文磊还清晰地记得，在自己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玻璃柜台里突然摆出了两样玩具——一把电影里解放军叔叔，一般还都是冲锋陷阵时跑在队伍最前面，振臂高呼“同志们冲啊”的解放军叔叔惯用的那种驳壳枪。一辆墨绿色的迷彩的，带有履带的，炮筒顶端套着一个红色塑胶套的坦克车——这两样玩具做得都非常的逼真！几乎从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起，自己就着魔似的喜欢上了。

铁环、弹弓、玻璃球，这类小玩意儿基本用不着花钱，即便要花，用不了几个小钱就可以得到。而柜台里的这两样玩具是那么高级，那么昂贵——压在两样玩具下面那蓝白相间的价签上，红色的数字清楚地写明了驳壳枪售价是4.5元，坦克车的售价更是刺眼，居然要7.6元——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玩具，但它们真的太贵了，实在不是想要就要，说买就可以买的！

文磊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几乎每天都要到那玻璃柜台前去看看，到后来对于这两样玩具的痴迷，都已经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步。实在忍受不住了他终于开口，跑到城东去尝试着问邓云芳能不能给买——在钱这个问题上，他打小就喜欢首先找父母解决，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肯让外婆为难。完全出乎意料，母亲听完他的请求以后，马上就领着他去了百货公司，在看过了那两样玩具以后，就站在玻璃柜台前头，给他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期末考试快要到了，如果语文数学两门主科都能考到一百分，马上就给他买。第二，两样玩具不能都买，只能二选其一。

经过反复的比较和取舍，他最终选定了坦克车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那一次的期末考试，是文磊记忆中迄今为止自己最为重视的一次考试，他以坦克车一般的澎湃动力，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复习备考当中。考试的时候他不仅很快答完了所有的考题，还反复检查了不下三遍，自信绝对万无一失才交了卷。

等到考试成绩公布，犹如五雷轰顶，数学倒是满分，语文却只有98分！丢分的原因很是奇葩，足够令他铭记终生——在用“想一想”这个词语造句时，因为笔划写得太紧，两个想字的目字旁看上去都好像是日字旁，一个字扣一分，就这样被扣掉了两分！他拿着卷子心急火燎地去找语文老师解释，说自己明明写的是“目”，不过笔划有些重叠所以看起来像“日”而已，可语文老师说：“一个目写紧了还情有可原，咋可能两个目都写紧了？你这明明就是错别字嘛！”不由分说就把他赶走了。

眼看着自己为之痴迷燃烧、自以为十拿九稳的梦想化为了泡影，他实在承受不住一个人偷偷地痛哭了一场，一时之间觉得人生甚至都丧失了方向。考试结束就是寒假，接连两天他都待在城西不肯出门，第三天早上起床以后，无精打采地走进堂屋，一眼就看到堂屋里的那张八仙桌上，停放着一辆油光闪闪的，墨绿色迷彩的，带有履带的，炮筒顶端套着一个红色塑胶套的坦克车……

那时候的妈妈好像挺喜欢笑，人也温柔得多，她对自己是那么的慈爱，看向自己的眼光从来都是那么的温暖。那时候的妈妈是那么的通情达理，也清楚自己的喜好，她不仅不会偷拿自己的东西，还会主动买东西来送给自己。那时候的妈妈很少责骂自己，即便偶尔责骂，那骂声中也可以听出爱意的回响。那时候的妈妈管教自己的时候也经常会提出这样或者那样的条件，但她提的那些条件一点都不苛刻，一点都不像是为了要故意刁难自己……

从城东回来以后，没有和外婆说一句话，径直进到里屋去趴在那张雕花老床上，慢慢冷静下来的文磊在回忆着邓云芳几年前的样子。与此同时，她那口不择言的声声辱骂依旧那般清晰地萦绕在耳边，怎么也挥之不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妈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自己都感觉很陌生的样子？再想想最近她对自己做的那些事，说出的那些话，她那偷偷搜查自己的抽屉、还有主动去找唐老师数落自己不是的荒唐行为……她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吗？文磊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他很困惑，越想就越是烦恼。只是被邓云芳抄走的那些东西，虽然依旧一想起来就感觉心疼，但他突然间也不打算再去要了。

城东这边倒挺热闹，文磊前脚刚走，文红就紧紧拉着邓云芳的手愤愤不平地说：“这娃娃现在咋变成这样了，你们看他那眼神，简直渗人！不过就随便说了他几句，看他那样子好像还想动手打人……简直无法无天，还反了他了！”

听了文红的话，邓云芳也没有多大反应，看一眼李志邦，她用眼神传递出“这就是你负责教育出来的好儿子”的嘲笑还有质问。不过也难怪文磊会有那么出格的反应，刚才自己骂他的那些话，大概也的确是过于难听了吧，她想。

至于说什么动手打人，她根本就不可能相信——就是给他李文磊一万个胆子，他也不可能敢干出儿子打亲娘老子的忤逆的事情！可刚刚文磊双手握拳走向自己的时候，为什么自己的心里还是产生了真实的恐慌？文磊刚才的表现的确恶劣，一定要下重拳予以坚决的打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不过倒是原本拟定好的要给他提出的那几个条件，居然一个都没说出口，这才真正让她感觉郁闷和气恼。

按照计划，邓云芳原本打算对文磊提出的条件可以概括为主要的两条。一条是就从现在开始，文磊上学放学，由她全权负责接送，什么时候她认为文磊没有和那些坏学生交往了，什么时候停止。另一条是本次期末考试，文磊的总分成绩排名必须进入班级前三名。以上两个条件如果文磊反对，或者他不能做到，那不但已经收缴的东西不予退还，还要马上就收拾好个人所有的物品搬离城西，从此就搬到城东来和自己住在一起。

可惜，真没想到事情会闹僵到这个程度，自己深思熟虑、精心设计的这些堪称完美的管教措施，也只好稍微往后先放一放了。“计划再好也赶不上变化，看来文磊也真的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娃娃了啊……”她怅然若失，有些出神地想。

“刚才你说去学校找过唐老师，”李志邦打断了她的神游，“啥时候的事情，我咋不晓得？”

“我一个当妈的关心儿子，找老师了解他在学校里的情况不应该么，干啥非要让你晓得。”想起刚刚文磊对自己主动到学校去找老师这个行为的反感和质疑，儿子差点就要当面骂出自己是个傻×了，她哪里还有心情来回答李志邦的问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要去找唐老师，可以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们先好好商量一下，要去也应该我陪你一起去，这样的话……”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烦躁，李志邦也不想再继续多说，“那唐老师到底说文磊啥了？”

“说他啥了你一天到晚都待在学校，自己不晓得去问，还要我给你汇报。”邓云芳简直就像是在故意拱火。

眼看李志邦一下子咬紧了牙关，担心又爆发新一轮的战斗，文红赶紧放开邓云芳的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爸，我觉得妈说的其实也有道理，听文磊刚才那话音，他好像对他那个班主任老师很有抵触情绪，他那个班主任是姓……姓啥来着？对，姓唐……人家唐老师对他也很有看法。不管咋说，跟班主任搞不好关系吃亏的肯定是学生，你在学校里头本身方便，去找唐老师多了解一下文磊的情况，帮文磊缓解一下跟她的关系，我觉得真是很有必要。文磊刚刚的表现你也看到了，真的是到了需要好好收拾一下的地步了，他哪里还有个中学生该有的样子！”

“没感觉他和唐老师关系不好，唐老师对他好像也没啥看法啊。”李志邦在心里这么想着。但文红的话说的也算在理，他心中的怒气慢慢地平息下来，努力地回忆最近几次在学校碰到唐老师时的情形，脑海里唐老师在自己面前那张微笑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尊重和友好，他就更加的纳闷了。

“那我看这两天有空就去找唐老师好好谈谈，马上要考试了大家的事情都多，”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板着脸严肃地说，“跟你们讲，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先让文磊好好复习备考，一切都等他期末考试完了以后再说，听到了没？”

“听到了。”文红点头答应。

邓云芳不说话也不看他，一副兴味索然懒得再说话的样子，把身体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抄起了双手。

两个礼拜过后，初二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公布，文磊一举超越学习怪胎曹晋鹏，主科总分成绩排名不仅在所在班级位列第一，更在普改一中初二全年级首次登临榜首。

全年级排名前十的学生中有六个出在自己班上，而且前三名都被自己所带班级的学生包揽，捷报传来，唐老师很骄傲也很兴奋，一连几天都精神亢奋脸放红光。她立即召开了本学期的最后一次班会，在会上对本次考试取得优异成绩的同学们，尤其对文磊提出了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的重点表扬。

在随后学校组织召开的学期优秀学生表彰大会上，当文磊走上台去，从校领导手中接过红彤彤的“奋进一中人”的奖状，学校礼堂里掌声雷动的时候，唐老师对着教职员工席上隔自己不多远坐着的李志邦，笑盈盈地竖起了两根大拇指。

向唐老师使劲地点头致意，李志邦继续热烈地鼓掌。他甩开了腮帮子，把自己的一张好脸笑了个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