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43

吴下阿萌

为什么一直以来，和姐姐的关系一直都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坏？关于这个问题，文磊是有过自己的思考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小到大，文磊和文红就从来没有过任何可以称之为走心的交流，姐弟俩的感情很平淡，甚至可以用疏远和冷漠来定义。“大概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大的缘故吧，毕竟我俩相差有整整八岁呢……”当有一次路过文辉小学，恰巧碰到文红带着一队学生从校门口出来，看着姐姐那副貌似已经完全长大了的样子，文磊在心里暗暗地想。

好像两根树枝，虽是同根生发，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在不同的高度上朝着不同的方向去生长——文磊很佩服自己会想出这样一个形象的比喻，于是他更加地肯定，对于和姐姐的关系为什么始终都不太好，自己即便依旧还是不知道答案，但起码已经从根本上找到了应对这种状况的态度和方法。

“各长各的就是了，这其实又有啥不好的呢？”他想。

但或许还有另外一些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原因。比如，外婆那的确有些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比如，一家人同城分居的格局多少也造成了他和姐姐的接触太少。再比如，文红读书时那一直都不温不火的学习成绩，乃至她那实在乏善可陈的综合表现——在文磊的潜意识里，对于文红这个姐姐，他是一直都不怎么看得上眼的。

所以，在接到外婆让自己到城西去打探文红情况的指令时，他的心里更多的是因为没有吃上韭黄肉丝的怨气，却并没有多少对于姐姐的担心——文红能够出什么事呢？真要出了什么大事，父母自然会到城西来告诉我们，何必还要专门跑过去打听？乒乓狗儿是个什么东西，包括她那穷鬼男人，还有她那傻×儿子，这一家三口都是下贱得不能再下贱的人，他们说的话也值得当真？更何况听婆婆言语当中的意思，文红现在还依旧在上班，既然如此，那不是一切正常么，这不是杞人忧天么，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再退一万步来说，以前太小还没有觉得，现在自己也长大了，就凭文红的那个长相，她也不太可能在儿女私情方面闹出多大的动静——不情不愿地走在去城东的路上，想着又要和邓云芳见面，文磊的感觉就更加的郁闷。站住脚寻思了一下，他决定不去城东，转个弯直接朝学校走去了。

文磊找到办公室里来的时候，李志邦刚吃完午饭去洗干净饭盒回来，正坐在办公桌前发呆。这几天文红的事情令他心力憔悴，朝夕相处的女儿居然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犯下这么严重的错误，而且就差那么一点，岂止是身败名裂，甚至连小命都丢掉了，这对于任何一个父亲来讲，也同样是差不多要死上一回的事情。他本来打算多请几天假在家里休息一下的，可又担心这会让人觉得文红的事情真的非常严重，就可能会给她造成更多不利的影响，所以就在把文红从医院接回家以后的第二天，他还是强打精神，同时也是强作镇定地回学校来上班了。

虽然没有任何人和自己聊起过有关文红的任何话题，但四周围有一种真实可感的无形压力，让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如芒在背。想想自己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乃至好男人的形象，恐怕已经在别人的心目中土崩瓦解，他没有特别的难过，更多的倒是有一种“再是努力也枉然”的灰心。几天的时间过去，那无形的压力大概是因为花边新闻变旧闻，随着人们兴趣的衰减而衰减了，但他的精神状态依旧还是十分萎靡。刚刚上午的两节课上，不用去观察学生们的异样反应，他自己都发现了两个明显的讲解错误，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爸。”文磊轻声地叫。

李志邦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文磊，用双手在脸上搓上一把，看一眼腕表，有点不耐烦地问：“你咋来了，找我有事？”

“嗯，有点事情，”文磊从来没有见过李志邦发呆，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么魂不守舍的样子，他有点担心，所以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不是我，是婆婆有点事情，她叫我来找你问一下情况。”

“你婆？她不去找你妈，咋会想着要来找我，还问一下情况……她想问啥？”李志邦感觉很是意外。

“她是想要问一下文红最近的情况……”看到李志邦的脸色顿时就有了一个明显而又复杂的变化，文磊赶紧地住了嘴，心里已经猜到文红最近恐怕真的是出了不小的事情——父亲紧接着那凸起的腮帮子，还有一阵不知所措的沉默，好像更是在证实自己的这种推断。

意识到必须马上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李志邦悄悄地大口呼吸，让已经蹦到嗓子眼的心脏重新滑落到胸腔里去。四顾看看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都不在，努力把表情调整到起码看上去还算正常的样子，拿过桌面上的一把直尺捏在手里，他貌似平静地问：“平白无故的，她突然打听文红干啥？”

“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刚才回去吃午饭的时候婆婆跟我讲，她上午听到有些邻居在议论文红，具体在议论些啥外婆也没跟我细说，她担心文红是不是出了啥事，所以就叫我来找你问一下。”文磊故意放慢了语速，观察着李志邦的脸色由灰到白，继而转变成了完全的铁青。

“你姐最近是出了点事，不过是很小的事情，所以我和你妈都觉得没有必要跟你们说的。”李志邦实在不愿意在文磊的面前提起文红的事，更讨厌外婆多此一举偏要来添堵。可是她既然已经问起，想来多少也是听到了一些传言，掌握了一些信息，不说点具体的情况，怕是不能轻易蒙混过去。

努力地平复住自己的情绪，他字斟句酌地说：“你姐前段时间自己在外头处了一个对象，嗯……她是背着我们自己在外头处的，我和你妈都不晓得，连她处的那个人的面没有见过……前几天，你姐跟那个男的分手了，嗯……拿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就是失恋了。文红……你姐可能还是很喜欢那个男的，所以她很伤心，就回来把这个事情跟你妈讲了……结果被你妈骂了一顿，她一时想不开，就……就气病了，还到医院里去输了两天液……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哦，文红她大前天就已经出院了，现在一切都已经恢复了正常，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啥的。”

看刚才父亲的那副模样，文磊还以为文红出了多大个状况，没想到事情原来是这般的平淡无奇，这倒是完全符合自己内心里那个文红不太可能有什么精彩爱情故事的一贯判断——他竟然感觉有些失望。

“妈也真是的，文红既然都已经失恋了，还骂她干啥……”文磊随便地发表了一句感慨，却意外地发现李志邦眼睛一亮，竟然好像还对自己流露出了相当的赞许之情，“哦，那我晓得了，等下放学回去我就跟婆婆说。”他转身就要朝办公室外面走。

“文磊，”李志邦把他叫住，把直尺在手心里拍打了两下，稍一沉吟，然后用更加稳重的语气地叮嘱他说，“你回去跟你婆说，所有背着大人自己在外头处对象的娃娃，几乎都是没有啥好结果的，基本上就没有不出问题的！好在文红出的问题还不大，而且我们都已经狠狠地批评教育过她了，叫你婆不要瞎操心——包括你，你就当你姐没出过这个事——你们在城西，不要动不动就去听街坊四邻们乱嚼舌根子。城西的那些小市民我是晓得的，其中有好些人说起别人家的事情来就只图自己那张嘴巴痛快，根本是一点责任都不负的，根本是连一点素质都没有的。”

“好，我一定跟婆婆说。”文磊很赞同父亲的这个说法，所谓一点素质都没有的邻居，佘家那三口人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痛快地答应着，转身又要走，没想到又被李志邦叫住了。

“还有，这段时间城东因为你姐的事情，特别是你妈因为她的事情很生气，家里头都是乱糟糟的，”把直尺随手往桌面上一扔，李志邦的神情中显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烦乱，“要没有啥特别的事情，你最近就都待在城西，就不要过来了。”

“好！”正中下怀，文磊高兴地答应一声，转身跑掉了。

办公室里，李志邦突然觉得很疲惫，就在办公桌上趴下想打个小盹儿，可是直到下午第一节课上课铃响，他连一秒钟也没有睡着。

下午第三、四节是体育课，也是每周仅有一次的体育连堂课。既然文红的事情已经打听清楚，文磊当然可以完全的心无旁骛，对本周的体育连堂课予以高度的重视和期待。因为按照早已制定好的计划，在今天的体育课上，全校体育老师里唯一的一位体育学院科班毕业的张群伟老师，将根据上几次体育课的考察和训练情况，正式选拔出由七男三女组成的班级篮球队，代表自己所在的初二三班，去参加即将开打的普改一中男女生混合篮球联赛。

这个男女生混合的篮球联赛学校每年都会组织一次，是普改一中传统的招牌活动项目，比赛的关注度和参与度都极高，胜负名次历来都受到全体师生的高度重视。

文磊不喜欢篮球，从小也没有什么接触，所以念初一时根本没有入选班级篮球队的机会。去年的联赛，初一三班篮球队的比赛成绩相当一般，小组赛仅胜一场即遭淘汰，可文磊看到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老师和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的篮球场上，队员们在山呼海啸般的助威声中为了集体的荣誉拼搏，俨然体育明星一般自在闪亮地奔跑，平生第一次，他算是见识到了体育运动的巨大魅力。于是几乎不假思索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今年入选班级篮球队。

央告父亲利用职务之便，去学校体育组借出来一个不需要再归还的篮球，文磊从零开始自学球技，到现在大半年时间过去，他自认为自己的篮球技艺已然突飞猛进。不仅在初二三班，由于经常出现在篮球场，他感觉自己甚至在整个学校的初中部都已经小有名气。如果一定要说还存在什么不足，他认为应该是单打独练多，而实战经验少——自己还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正式的比赛呢。

不过根据上几次张群伟老师考察和训练的情况来看，即便还不敢说一定就可以进入主力阵容，但自己入选今年的班级篮球队十人大名单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代表班级在赛场上挥汗如雨健步如飞的英姿。仿佛已经听见，每当自己投篮得分时，球场边上的刘芸娜，甚至比刘芸娜还要标致的各年级各班的漂亮女生们崇拜甚至爱慕的尖叫……在等待下午第二节课下课铃声的几十分钟里，他已经兴奋得几乎都快要坐不住了。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在体育连堂课上，当头戴棒球帽、一身运动服、颈挂铁口哨、手持战术板的张群伟老师以中国国家篮球队教练组成员的派头，大声地宣布出初二三班新一届篮球队正式队员的名单时，其中根本就没有李文磊的名字！

恐怕就算是某次考试成绩跌出班级前十，文磊所遭受的打击也远没有落选篮球队这样沉重！刚刚还满怀期待自信说笑的他站在队列中间，一动不动如魔怔了一般。他明明看见那些入选了的同学在自己的前后左右欢呼雀跃，明明看见四周的同学都在热烈地鼓掌，可他却根本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莫非上次耳朵受的伤没有好透，又发作了？”文磊怔怔地把一个手指头塞进耳朵眼里去，世界就更加地安静。把指头再拔出来，“嗡”的一声，他终于听到了那一片热烈的说声掌声欢呼声，那么刺耳，不仅要把耳朵，像是要把心脏都穿透了一样。

如果生命注定要经历挫折和失败的话，那么在自己已经走过的十四个年头的人生岁月里，从严格的意义上判断，被唐老师踢出班长候选人名单可算是一次挫折和失败，被母亲查抄了抽屉可算是一次挫折和失败，初恋的表白被刘芸娜无情拒绝更可算是一次重大的挫折和失败——但文磊扪心自问，没有入选班级篮球队，才可算是自己此生中迄今为止最为难以接受的、巨大的挫败！

因为，除了意外落选的痛苦，他还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没有入选球队的主要原因——成功连任班级篮球队队长的曹晋鹏最近向张群伟老师建议，不要吸收李文磊同学入队。而曹队长向张老师提出不让他加入球队的理由是，李文磊同学的身材过于矮小，实在不适合篮球这项对身高有着硬性要求的运动。身高一米七三的曹队长还引经据典，他说不仅在中国，包括在NBA，也就是美国职业篮球联赛，国内外多位篮坛名宿都曾多次说起过如下的这句话——“篮球，说到底还是巨人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