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47

吴下阿萌

到城西来看望外婆，同时也可以说是巡视检查文磊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不一定每次都会有李志邦或者文红作陪，但邓云芳自己却一直都保持着每周一到两次的频率。

大多都是在周末的晚上，她会习惯性地到城西来坐坐，喝一杯水，聊一聊天，了解一些情况，提出几点要求。每次待的时间也不长，大概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作为外公去世以后实际意义上的一家之主，掌舵的时间稍久，城东城西到底哪里更像是大本营，哪里又更像是殖民地，这是一个连邓云芳自己也越来越感觉模糊的问题。

倒是文磊，自从加入班级篮球队的梦想破灭以后，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东西二城的总舵主邓云芳，已经起码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到城西来过了。

母亲最近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如此的疏于管教？这个反常的现象要在平时一定会让文磊感觉奇怪，但眼下他根本就顾不上去探寻其中的缘由。因为在这段“山中无老虎”，本该轻松自在的日子里，他遭遇到了一件令他深受打击的事情，整个人都因此陷入在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混乱状态当中。

被李志邦无端辱骂后的那个晚上，文磊除了下定了今后绝不再找父亲帮自己解决任何问题的决心，同时他也作出了一个事关男儿尊严的重要决定——现在能不能加入篮球队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是曹晋鹏居然敢公开说自己个子太矮，还以此为由向张群伟建议不让自己加入球队，这算什么？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试问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如此恶毒的羞辱呢？这样的羞辱如果都选择去容忍的话，那还能叫男人么——必须要像个真正的勇士一样，去找曹晋鹏进行一次面对面的单挑！必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拳砸断他的鼻梁骨！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再补上一拳，直接砸掉他两颗门牙！还有……

被满腔熊熊燃烧的怒火煎熬得几天没能睡好，这天早晨，文磊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踩着早自习的铃声最后一个走进教室，凶神恶煞地径直就走到了曹晋鹏的面前。

“你有事？”坐在座位上已经打开了英语课本准备默读的曹晋鹏愣了一下。初春的清晨气温依旧很低，可他今天就只穿了一件宽松单薄的蓝色套头衫，袖子还挽得老高，袒露着的两条粗壮的手臂上，是一条条凸起来的健硕的肌肉。

文磊没有说话，只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看。拳头已经使劲地攥紧，他脑子里浮现出曹晋鹏的鲜血顺着口鼻滴落在套头衫上的样子。

感觉到了文磊身上腾腾的杀气，把英语课本往旁边推开，曹晋鹏警觉地直起了腰杆。“你要干啥？”

“干啥，老子……”看着曹晋鹏那两块丰厚的胸肌在套头衫里鼓胀起来，文磊止不住地有些心虚，但还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老子要揍你！”

“啥？你，要揍我？”曹晋鹏一脸的不可思议，语气中更是明显透露出天方夜谭的味道，一下子放松了警惕，他把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然后居然一咧嘴笑了，“你揍我……好吧，那你说说，你凭啥要揍我？”一边大声地说着话，他一边随意地往四周围张望，把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尽管曹晋鹏的腰杆已经没有再挺直，尽管他坐着而自己站着，可文磊看着他所流露出来的那充满蔑视的眼神，好像也并没有比自己的下巴矮下去多少——真要是动手的话，能不能打得他口鼻淌血满地找牙没有多大把握，但他一旦还手，恐怕都不用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肯定立马就能让自己知道什么叫以卵击石——文磊心中那原本想要武力侵害的谋划，顿时就临阵妥协成为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草稿。

把拳头悄悄地撒开，他虚张声势地厉声质问道：“你说，你凭啥不要我加入篮球队？！”

“哦，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曹晋鹏又是轻蔑地一笑，“我没有不要你加入篮球队，我虽然是球队队长，但是让谁或者不让谁加入篮球队，这个事情可不归我管，全都是张老师说了算。我晓得你想加入篮球队，但是你找错人了。”

“我晓得是张群伟说了算，我也晓得就凭你当这么个××队长，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既然拳脚相加的企图已经流产，文磊别无选择地开始恶语伤人，“但是你不要以为老子不晓得，就是你去跟张群伟建议，说最好不要让我加入球队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你敢说你没有干过这个事——你敢么？”

“这不是啥敢不敢的问题，不过你既然问起来了，我也可以承认，我的确跟张老师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依旧还是一幅慢条斯理的样子，曹晋鹏微笑着气定神闲地说，“作为一个××队长，这点权力我总还是有的。”

“我×！你倒痛快！”没想到对方会回答得如此坦然，但也正是这份坦然，让文磊心中的怒火立刻又旺盛地燃烧了起来，“背地里悄悄去找老师下别人的烂药，这是人干的事情么？！亏你还是个学生干部，是副班长，还是球队的队长！你这种人要是在抗日战争的时候，都用不着用刑，你肯定主动就去投靠日本鬼子当了狗汉奸！老子……”

“李文磊！”和曹晋鹏同桌的那个叫高进的男生，他没听明白文磊所谓的背地里使坏，与汉奸走狗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逻辑关系，不过观察到曹晋鹏手臂上那凸起的肌肉猛地一紧，他赶紧按住那条手臂站了起来。

高进从曹晋鹏背后绕过来，伸出双手按住了因为破口大骂而张牙舞爪，貌似马上就要动手的文磊的肩膀，想要把他推开。“别吵了……已经上课了……算了，别闹了……”教室里这时也响起了一片七嘴八舌的劝架的声音。

“你别拦着我，老子今天必须要这×××给老子一个说法……高进，你撒手！老子……”

看一眼不依不饶、作势还要往前猛冲的文磊，好像看见了一条只要套颈的绳子还捏在主人手里，就敢于和藏獒龇牙咧嘴大声狂吠的泰迪，曹晋鹏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坐着没动，脑子里却不由得又想起了上学期末的成绩排名，李文磊居然获得了全年级第一的这件事情。

要说偶尔有人在考试成绩上超越自己，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并不能对自己“一中学霸”的名声和地位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可是被人在期末考试这么重要的比拼中击败，这就是个比较严重、不得不引起重视的问题了！曹晋鹏还清楚地记得，在上学期期末的学校表彰大会上，李文磊以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走上台去，从校领导手中接过那个“奋进一中人”的奖状时，学校礼堂里掌声雷动时的情形——“奋进一中人”是普改一中专为各方面表现都特别优异的学生设立的奖项，每学期每个年级最多也不会超过两个名额，这也是同学们在普改一中所能获得的最高个人殊荣——自己当时心里的那个滋味，当真是不堪回首！

而且，当李文磊领完奖从台上下来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好多同学甚至包括唐老师，都争相围观他的奖状，那是也曾获得过“奋进一中人”奖状的自己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尤为可恨的是，被老师和同学们簇拥着的李文磊当时还看了远远坐在圈外的自己一眼，还正好和自己对上了眼——那是骄傲的一眼，得意的一眼，小人得志穷人乍富的一眼，同时更是充满了浓重挑衅意味的一眼！就因为这一眼，让自己如鲠在喉地别扭了整整一个寒假，甚至连年都没怎么过好……

“李文磊，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学生干部，是班委会的成员，而且大家都晓得，你刚刚还向团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书……我其实根本不想也没必要跟你说这些话，我只不过是想奉劝你一句，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净一点，不然的话，”双手按着课桌，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了，“高进，你不用拦着，放他过来就是了。”

高进的身高大概有一米五，已经高出了文磊一大头，听了曹晋鹏的话，他就把按在文磊肩膀上的手松开了。文磊一下子没有站稳，身体往前冲出一大步，站在了身高一米七三的曹晋鹏的腋下。

俯视着文磊高高仰起来的那张气急败坏的脸，曹晋鹏突然觉得他不仅仅是矮小，而且矮小得可笑，使劲地抿嘴忍住，才没有真的笑出声来。完全地打消了动手的念头，等憋着的那股笑意散去，他才开口对文磊说道：“好吧，你听好了，我向张老师提出建议，并没有要故意针对你的意思，我只想帮助张老师把最合适的同学选进球队。作为队长，我有这样的义务，这也是对球队、对我们这个班集体负责，懂了么？”

“啥叫最合适的？你觉得我不合适，我还觉得你不合适呢！”头顶上方的灯光已经完全被铁塔般矗立的曹晋鹏所阻挡，文磊感到压抑，虽然还在昂首质问，可声音已经明显地小了好多，也没有敢再继续张牙舞爪了。

“既然如此，那好，”曹晋鹏抬起头来，往教室里环视一圈，“请篮球队全体队员起立！”

一阵桌椅的响动过后，教室里站起来三女六男九个同学，包括曹晋鹏在内，十个同学左右前后地站着，把文磊包围在了中间。根本都不用比量，单凭目测就可以明显地看出，其中一个个子最矮小的女生，貌似也比他还要显得高大。

好像把一瓢凉水猛地倒进了烧红的铁锅，夹杂着几声刺耳的讥笑，教室里顿时腾起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嘈杂。

“你啥意思？”文磊缓缓地退后两步，他的脸皮和眼睛都已经通红，把撒开的拳头再次地攥紧，攥得比刚才还要紧，攥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他已经根本顾不得再去衡量自己和曹晋鹏之间战斗力的悬殊——只要对方胆敢稍微提一句和自己身高有关的话，他就准备猛扑上去，舍生忘死，拼命一搏！

脸上带着微笑，曹晋鹏不单是沉稳，简直还有些温文尔雅地说：“你可能还不晓得，去向张老师提出建议，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其实最近这段时间，有好多同学都来找过我，他们都说你不适合加入球队，希望我可以去找张老师反映一下情况。为了慎重起见，在找张老师之前，我还差不多征求过现在球队里所有队员的意见，他们基本上也都认为你不适合。当然了，我个人也觉得你不适合，所以才去找了张老师，张老师也很认可我的建议。说白了吧，不让你加入篮球队，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张老师还有同学们共同的意见——咋，你还不信？这样吧——请主动找我提出过这个意见的同学，坐下！”

两个男生、还有一个女生，一屁股就坐下去了。文磊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挨个地看，像是准备要一口一个，把他们都生吞下去一样。

“现在，请虽然没有找过我，但是同意我和张老师意见的同学，坐下！”

一阵短暂的面面相觑以后，四个男生还有两个女生也都轻手轻脚地坐下去了。剩下最后一个平时和文磊关系尚好的男生左顾右盼，膝盖本来都已经有些打弯，又迟疑地站起，突然看到曹晋鹏仰起头来用下巴指着自己，匆忙向文磊投去抱歉的一瞥，然后埋下头终于也悄无声息地坐下去了。

“嗯哼！”曹晋鹏举起右手捏成拳头，对着拳眼大声地假咳了一声，然后嘴角上扬看着文磊，也不说话，却分明是在问：“如何？”

教室里没有人再继续交头接耳，更没有人再继续嬉皮笑脸，所有人都看到文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更完全不见了那种同归于尽的凶狠。好像一头因为一次猛烈的对冲被一下子顶掉了斗角、撞折了脊柱的斗牛，他无地自容的、面如死灰的、行尸走肉的、痴痴傻傻的，也不敢再去看满教室的男生女生任何一位同学投向自己的目光，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自己的座位挪去了。

“就那么个蓝精灵一样的个子，还打个啥××球嘛你说……”身后传来了曹晋鹏满是不屑的一句嘀咕。

他像是在对高进说，像是在对某个同学在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这话的声音很小，但是在此刻连掉根针都能察觉到的一片寂静的教室里，却恰好可以让所有的同学都清清楚楚地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