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振华是我的发小,本名叫振宏。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读了周恩来的为中华崛起而读书,自己把名字改成了振华,取振兴中华之意。 虽然同是农村的孩子,但振华从小便表现得与众不同:头发每次都洗梳的干净有型、衣服也永远打理的整整齐齐、即使是一双千层底的老布鞋,也要收拾的很整洁,全然不是像我们一样的泥腿子、土包子形象。 农村的孩子普遍见识少,倒是能区分韭菜和小麦,但对于山的那边海的那边,对不起,平原上的孩子无法理解山和海的具体含义。 振华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对美国、日本的动画、电影、明星称得上是如数家珍,甚至小小年纪就能说出欧美明星间的绯闻。鹤立鸡群并不能形容他,雁视井蛙或许更加确切。 木秀于林尚且要被风雨摧残,翱翔的大雁必引来井蛙的唾弃:装什么装,农民的儿子穿上羊皮也就是个洋相。 但我的能和振华做朋友、做发小,并不是因为我也是大雁,而是我懵懵懂懂,只崇拜他的知识的渊博,不自觉的要和他亲切。 二 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振华突然对我说:“长大以后我要去美国。” 我对美国的概念几乎全部来自于“打倒美国野心狼”,另外美国在哪?不是在我们脚下么?沿着脚下垂直的钻探,只要钻的足够深,就一定能挖通到美国的地道。嗯,地道战、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千万,英雄的鲜血染红了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打倒美国野心狼。 所以我那一刻脑子里乱的像浆糊。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我们坐在村子的寨墙上,看着夕阳烤红了半边天,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毕,大地裸露出中华的黄。红和黄,在地平线交接,汇成一道起伏不定的黑线。我还欢喜于刚从地面的小洞里钓出两只爬蚱,爬蚱在我的指头上趴着,前爪收紧的时候刺入皮肤,有种疼痛的快感。 就在这时,振华居然突然说:“长大以后我要去美国。” 我有一种失败感——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同龄的振华却敢去想,于是我说:“美国有啥好的,那里是万恶的资本主义!我们和美国不共戴天!” 振华没搭理我,自顾自的说:“美国有个城市叫纽约,纽约有个大楼,比咱们县城最高的百货商场要高十倍,楼上有个望远镜,从咱们这能直接看到北京那。那里的人家家都有小汽车,天天吃肉,还都是吃的牛肉。” 他顿了顿:“美国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你知道啥是航空母舰不?” 看我一脸茫然,他颇激动的说:“航空母舰就是人造小岛,但是同时又是船,速度快得很,上边飞机、大炮、导弹多的很。” 他叹口气:“美国十几艘航空母舰,听说还在弄航天母舰嘞,航天母舰,嗯?就是空中堡垒,弄出来了就是海陆空一体了,到时候就无敌了。” 说完他拍了拍鞋面的尘灰,继而30度角仰头望向远方。落日的霞辉似乎也映红了他的脸,也使得他眼里的光明亮数倍。 我由于混沌懵懂,并不能跟上他的思绪,只能低头继续玩弄手中的两只爬蚱。 三 我们镇叫孙营,相传战国的时候孙膑曾在此安营扎寨,与魏相庞涓斗智斗勇。 孙营第一初级中学在镇子东头,离我们村大概有4公里距离。途中有一座大冢,冢子又高又陡,在没有山的平原地带的孩子眼中,完全用得上“矗立”这个词。冢上有一棵大槐树,树身粗三人抱,十里八乡的人都叫他老槐爷,常年供奉香火不断。 初中时我们都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我和振华常常结伴骑车上下学,每次路过冢子,我们都会下车再费力的把车推到冢子顶,仿佛自己是守护某高地的战士,哒哒哒哒,和敌人猛烈交火弹尽粮绝后通过电台高呼“向我开炮!”。感叹一番后,再更加费力的把车扛下冢子。 振华曾对我说老槐爷就是当初孙膑写下“庞涓死此树下”的那棵槐树,我们当时还感叹不出“不见五陵豪杰墓”这样的诗句,但也颇有些“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少年愁绪。 有一次,我记得是个春天的周五,但天已经很热了,干旱的大地泛起白茫茫的烟尘。我和振华照例费力的把车推上冢子。振华突然问我:“我们家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你知道吧?” 我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振华神秘的说:“我们家的那棵槐树,”他顿了顿:“其实树根是和老槐爷连着哩。” 他看我吃了一惊,颇有些得意:“就是说我家的槐树,是老槐爷的子孙,老槐爷会保护我们家平安的。你不知道,树木的根都很发达,比树冠大的多,南方有棵榕树,树冠都有几里地那么大,你想想树根得有多大吧。” 我还是不理解:“咱们这出树的时候我都见过啊,槐树的树根哪有那么大啊,不可能有几里地那么长。” 振华的嗓门不自觉的提高了:“你看到的都是大树根,还有很多小树根、毛细树根,那些树根长得长着哩。” 我点点头:“那也有可能,但是再长也长不了几里地。” 振华有些恼怒了,他偏头看向一边,赌气似的说:“有老槐爷保佑,我敢从冢子上骑下去,到时候你就信了。” 我从冢子上看下去,不免有些惧怖,真拿出量角器测量的话斜坡估计有六十度,斜坡上一条羊肠土路歪歪斜斜,走下去都费劲,更别说骑下去了。 但振华已经斜跨上了他那辆二八自行车,眼神坚定,做足了冲下去的准备。 “我们还是把车扛下去吧,太危险了”,我小心的说。 但振华的决心已经不可阻挡,这是我从他眼睛里读出的信息。 我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的拉住他的车后座:“别骑下去,危险!” “没事儿!老槐爷会保护我的!都已经给你说过了。” 在他的催促中我不得不松开手。想着附近哪里有电话可以打给120,也思考着他万一出了意外如何向他的父母解释。 他弓起身子,支撑腿轻轻一蹬,自行车已经驶上了羊肠土路。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翻滚下去。但振华却像是风浪里熟练的舵手,一下快、一下慢,“啊~~”他高呼着骑完了最后的几米路。 我也欢呼起来,甚至在某个瞬间萌生了也骑下去的冲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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