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言壮所言非虚,仅仅几天时间,普改县城西片区即将实施旧城改造的消息就已经在大街小巷被传得沸沸扬扬。肯定有房子要被拆迁、可能有房子面临拆迁、甚至根本就没有房子会被拆迁的人们被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左右着,蝗虫一般地到处乱窜,到处打探和传播着各种各样负责或者不负责任的消息,整个县城尤其是城西片区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躁急的味道。
半个月后,县政府在机关大院外墙的宣传栏上,公开发布了城西首批旧城改造区域的规划示意图,图上那代表拆迁的暗红色块完全地覆盖住了外婆的老宅。宣传栏前人头攒动,县城里的空气就更加地躁动了。
不过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会总有人漠不关心。拆迁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文磊的头脑中最直接也是最深刻的认识,大概也不过就是老宅很快要被拆除,在城西居住的时间不会长久了,仅此而已。
不过在情感上,毕竟在这里经历了自己整个童年乃至少年的时光,只要一想到老宅被拆除毁弃成一片瓦砾的样子,他的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痛。自从拆迁的消息确认以后,最近他总喜欢一个人在老宅的房前屋后、各个房间里反复地走、细细地看,有关于老宅的太多往事从每一片屋顶、每一面墙壁、每一块地板、每一件陈设、每一样用具,甚至油污水洇的每一块印记、朝霞夕晒的每一缕光线、户枢门环的每一声响动、鲜馊香臭的每一丝味道中汹涌地浮现。可毕竟拆迁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奈何的事情,所以对于老宅,他倒也并不见得有多么的不舍,但太多深入骨髓的记忆,还是酝酿出了浓稠到化解不开的离愁别绪。
对于拆迁,他没有特别的抵触,更没有任何的期望,表现得十分淡漠。这有点像那些随波逐流的人们,并不会去计较洋流的方向、何处是终点一样。
倒是邓云芳最近每天,甚至一天几次地到城西来,和城西的左邻右舍、各色人等频繁地沟通、热烈地交谈。而就在昨天,她居然还新买了一把皮卷尺,和隔壁的张大妈一起,两个人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地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把两家人的房屋面积都比量出来了——张大妈家的面积是82平米,外婆家的面积是75平米——各自都认真地记录在本子上。
文磊搞不懂邓云芳为何会对拆迁表现出如此高的热情,热情到像是被人打了鸡血,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但他对母亲的这些异常的表现很是反感,岂止是反感,说是厌恶也不为过,因为他又联想起了一年多前自己的抽屉被她洗劫的那件事情。
嘴上不说什么,他却在暗中仔细地观察着外婆的反应——这房子明明就不是母亲,而是婆婆的啊——他盘算着,时刻准备着,只要外婆对母亲表现出哪怕丁点儿的不满,他就立马去把那皮卷尺从邓云芳的手里夺过来,再当着她的面,直接摔碎到大门外的马路牙子上去!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外婆对拆迁的态度好像比自己还要消极,她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以前是怎么生活现在依旧怎么生活,而且她对邓云芳也完全就是听之任之,对她的所作所为几乎视若无睹,也极少和她有什么交流。他觉得这很奇怪,很不正常,可又不好直接去问,于是对邓云芳就更加的厌恶了。
又过了几天,各街道办事处派出的工作人员也开始拿着皮卷尺,走街串巷地来到需要拆迁的每一户居民家中进行实地测量登记,并同时收走了每家住户的户口本。经工作人员的专业测量,
张大妈家的房屋面积根本就没有82平米,仅为74.21平米。而外婆的房屋面积也根本没有75平米,只有64.53平米。邓云芳和张大妈一起去向测量人员讨要说法,在激烈地争吵过几个回合以后,她俩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选择妥协,以户主的身份,在房屋面积认定书上咬牙切齿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我们的房子,明明是你和外公的房子,我妈她凭啥去签字?”文磊很不平,忍不住在背地里偷偷地问外婆。
“我不是不会写字的么。”外婆很平静地说。
“不会写字你可以让我帮你去签啊,像是电费登记啥的,不从来都是我帮你在写的么!”文磊根本不认同外婆的说法。
“房子这么大的事情,咋能跟收电费来比,咋能让你一个小娃娃去签字,”外婆还是很平静,她好像还想笑一笑,但终究没有笑起来,“再说了,这房子到底有多大,还有等下一步的赔偿标准出来了,那么多的政策,听说可能是赔偿房子,也可能是赔钱,那到底是要房子还是要钱,要房子是要哪里的房子,要钱又到底该赔给我们多少钱,这些我们咋可能懂,还不是要靠你妈还有你爸他们出面去跟政府谈。你看这段时间政府派出来的那些人,凭我们一老一小两个人,咋可能去跟他们打交道。”
听了外婆的这些话,文磊对邓云芳的厌恶倒是减轻了不少——是啊,母亲近来的很多举动的确让人讨厌,可外婆的话也确实不无道理。房子这么大的事情外婆和自己可能更有资格,但的确都没有能力去处理,搞不好真就会像那句老话说的,被别人卖了,还在替别人数钱呢!“嗯,那外婆,事情可以让我妈他们去做,但到底是要房子还是要钱,像这样的大事情,我觉得咋都还是要由你来拿主意的。”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你只管认真读你的书,”外婆终于还是微笑了,“马上就要升高中了。”
于是文磊也就不管,过完这个周末,等到星期一再上学的时候,他把自己利用周末写的一篇周记交了上去。
每周每个同学都必须要完成一篇周记,这是唐倩红对自己所带班级的学生提出的一个硬性要求。周记的内容和字数不限,形式也很自由,可以是同学们对自己一周学习生活情况的记载,可以是对自己感兴趣或者有感触的人和事的记录,也可以是各种真情实感的随性表达。周记是不评分的,但是对于一些写得特别好的周记,唐倩红总会画上大大红色的五角星,多半还会写上一些评语。通过周记这种方式,唐老师既能有效地对学生的很多状况予以及时准确的了解,又能保持自己与同学们良好的互动和交流。
文磊曾经是很喜欢写周记的。这一是因为他的文笔向来就很不错,语文考试时的作文一贯保持着很高的分数。二是比起口头上的倾述,他觉得通过书写这样更加安静的方式,从笔尖流淌出来的东西会更贴合内心真实的情感。三是他本身字写得漂亮,周记的书写形式又很自由,所以以前他的每篇周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几乎都可算是一篇很漂亮的散文,几乎每次都会得到唐老师一个硕大的红色五角星,也收获了唐老师最多最积极的评语。
他的周记本是一个比自己那些日记本还要大还要厚的一个猩红色的硬面抄,那本子上他的书法、文笔、情感、硕大的红色五角星、唐老师大段大段的评语,不仅经常被同学们借去阅读,更让他成为了很多人公认的班级甚至整个初中部最有写作天赋的学生。
然而近两个学期以来,文磊的周记照常在交,但都再也没有得到过一次红色五角星。他的字写得很潦草,篇幅越来越短,也完全没有了以前那饱满的情感和斐然的文采。唐老师曾在评语中多次询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并且提醒他不要只重视需要评分的学习内容,鼓励他调整状态,争取恢复以往那种良好的写作状态。可惜完全没有效果,文磊对此完全置若罔闻,周记反而愈发写得糟糕了。到后来唐老师不再询问也不再鼓励,很快也没有同学再来借他的周记本了。
而本周他交上来的这篇周记,在翻开那个猩红色的硬面抄的一刹那,单凭书写的认真程度就让唐倩红眼前一亮——文磊那手漂亮的钢笔字又回来了,虽然篇幅不是很长,但与他近一年来动不动就只写三四行字的敷衍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唐倩红赶紧埋头细看——
《没有意思》
两年半以前,我们还都是一群刚刚升入初中的学生,我那时候的感觉,自己好像和小学生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当时我们总共有六十三个人,从不同的地方聚集到普改一中初一三班的教室里。还记得开学的那天天气很热,阳光火辣辣的,我穿着一件短袖的白衬衣,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汗水一直就没有干过,把后背都打湿了。
“喂,借支笔来用。”突然,有人在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打开文具盒,拿出一支“英雄”,转身递了过去。
相视一笑,我们相识了。
而今天,我们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如果再要拿自己和小学生去作比较,已经成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是的,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长大了好多,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已经不再陌生,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积累下了弥足珍贵的友谊。又或者,我们成为了不共戴天的敌人,相互撕咬伤害,甚至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
好在,再有三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将过去。三个月以后,我们就将完成中考,就将毕业,就将离开教室,离开学校,奔向各自的未来。我们当中有很多人,很可能因此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从陌生到相识,从相识到相知,相亲相爱或者相恨相杀,然后因为毕业,重新成为陌生的人。
那我们这三年的相聚,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意思。
不要在原本没有意思的事情上去找寻意思,也许,这就是最真实的答案。
我还有很长的路走……
没有意思?这是个什么意思?唐倩红根本没有看懂李文磊真正想要表达的观点。她把文磊的这篇周记重新又读了一遍,越读就越感觉他的思想非常消极,不仅消极,而且偏激,甚至好像已经偏激到了某种危险的程度。她揣测着,李文磊是在怎样的一种心理状态下写下这些文字的?他当时是愉悦的,恬淡的,哀愁的,还是愤怒的?可惜,单从文字上来看,居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而且,他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地写过周记了,为什么会突然写出这样一篇貌似还相当用心的东西来?
再仔细地读上一遍,这不像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不像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不像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更不像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他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
手里捏着一支红笔,唐倩红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要写下几句评语,可思索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要不还是再找他当面了解一下情况吧”,她这么想着,在这篇周记的最后一句——“我还有很长的路走……”——下面划出一道红杠,然后再在旁边打上了一个小小的“√”。
“你这家伙,这离毕业还早着呢,你居然把那样的周记都给我写出来了!”利用课间休息,李文磊单独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故意地用上了一种善意的、嗔怪的、亲热的语气,唐老师微笑着说。大概是想要把这善意、嗔怪还有亲热的态度表达得更具体也更生动些吧,唐倩红说着话伸出一只手来,准备去拧一下他的耳朵。
“啪!”
李文磊毫无预兆飞快地抬起手来,一拳重重地格挡在唐倩红的手腕上,把她的手给打开,然后带着满脸不加掩饰的厌烦,头也不回地直接就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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