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米见方的白铁皮箱子一直都藏在雕花大床的床底下,上面挂着以前曾经挂在老式写字台左边抽屉上的,那把很漂亮的金色挂锁。打开这把挂锁的钥匙用一根墨绿色的塑料绳拴着,就塞在枕头套子里。
当文磊从学校跑回城西冲进房间,先是把枕头从床上抓起来,把手伸进枕套里去一摸——不出所料,钥匙是在的。深呼吸鼓舞一下勇气,慢慢地俯身趴到地板上朝床底下望去——还是不出所料,白铁皮箱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磊磊你咋又回来了,上课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外婆站在房间门口,手扶着门框轻声地问,“你在床底下找啥?”
双手撑着地板慢慢地站起身来,默默地拍打掉沾在衣裤上的尘土,文磊看一眼外婆,闷声闷气地问道:“邓云芳今天上午是不是又来过?”
文磊的声音是沉稳而又嘶哑的,呼吸是粗重而又急促的,再看看他那满头满脸的汗水、失血煞白的脸色,还有自己从来未曾见过的,那副好像夹杂着无尽的屈辱、切齿的痛恨、彻底的绝望,乃至已经不堪重负的表情,外婆一下子愣住,甚至都惊诧得忘记了要开口回答。
“问你呢,邓云芳上午是不是来过?”还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表情,文磊又追问了一次。
“你是问你妈……她上午是来过一趟的。”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外婆赶紧点点头回答。
“那我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你咋没跟我说……这么久都没来过了,她过来干啥?”
“她……”外婆欲言又止,眼睛里突然之间就泛起了一阵掩饰不住的潮湿。
“她咋样?”声音提高了几度,但文磊依旧还是沉稳地问。
“磊磊,跟你妈到你表姨家去那天,你是不是又跟她说了啥了?”好像有一颗灰尘飞入,外婆赶紧用手去擦拭一下眼睛,然后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你妈说她明天一早就过来,带我到拆迁办去把手续办了,然后紧跟着就搬家。磊磊你看,我们马上就要搬到城东去了,就要跟你爸你妈住在一起了,你爸不大爱管家里头的事,这个你也是晓得的,到时候咋吃咋住咋花销啥的,以后我们这个家里头的大情小事,说到底还不是都要听你妈来安排,还不是全部都是要由她说了算?婆婆的意思是……磊磊,我也晓得你是为婆婆好,不过……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就不要再去跟你妈说这说那的,更不要再去提啥要求了。以后反正你妈说啥是啥,她说啥我们听啥,你要再去顶撞她,她……她又要说你是在受我的指使了,这……磊磊你要听话,听婆婆的话,好好读你的书,其它啥都不要去管,好不好?你再忍忍,我们都再忍忍。婆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反正也没有几天活头了……”
“对,的确是没有几天活头了,照这么忍下去,我看不仅是你,我们大家都活不了几天了,”厌恨地打断了外婆的絮叨,也顾不得再去看她脸上的惊诧和恐慌,文磊的脸色异常的冷峻,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多,“其它啥也不说了,我就问你,她上午过来,你有没有看见她进我的房间?”
“这个我还真没注意,我一直都待在我那屋里……”
“我上学去了。”不等外婆说完,文磊从床上抓起铁皮箱的钥匙往裤兜里一塞,抬腿就往外走。
天空中有暖暖的阳光,和煦的风,吹来融融的春意,夏天的味道已是越来越浓。时隔一年多以后,文磊再次为了自己的心灵家园,还因为更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五内俱焚、杀气腾腾,却一步一个脚印的,稳健地走在从城西去往城东最近的那条路上。
学校家属区的门卫室里,谢老头正在专心致志地拾掇一个养活画眉的鸟笼子。门卫室的墙上挂着一个旧的石英钟,此时显示的钟点,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时间已经过了。趁着谢老头踮着脚尖,吃力地把鸟笼往顶棚上挂的当口,文磊紧走几步,悄无声息地从门卫室门口掠过,蹿进院子里去了。
来到自家楼下,楼道里自然是没有看到李志邦的自行车,倒是不知道哪家人的两个破旧的单人沙发,上次过来时并没看见,想是最近才随意丢弃在楼梯底下的。两层楼总共不过才十八个台阶,他三步并作两步,几秒钟就跨了上去,站在了自家那黑色铁皮的防盗门前。
城东的钥匙本来是有的,可大概两年前丢失过后也没有再去新配。想象着一门之隔的邓云芳现在该是在客厅还是在卧室,是在睡觉还是在喝茶,或者,正在用一把改锥撬着自己铁皮箱上的那把金色的挂锁?定一定神,他抬起手来敲门。
“哐——哐哐。”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单薄的铁皮上,并不严丝合缝的防盗门颤抖着,发出难听的、好像是砸锅卖铁的声音。
“谁啊,来了。”邓云芳的声音旋即响起,门锁“咔嗒”一声解除,不禁让人怀疑她根本一直就站在门板后头。
“吱呀——”门打开了一条缝,邓云芳从里头披头散发地探出了脑袋。看到文磊先是一愣,她问:“咋这么早就过来了,你今天下午不上课的么?”说完缩回头去就往里走。
拉开门刚一进去,文磊一眼就看见,自己的那个白铁皮箱,此时就端端正正地放在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
箱子摆在茶几上,看上去好像比在城西自己的房间里要小了一些,辉映着从窗户上照射进来的午后的暖阳,其中一边的棱角上还散发着银白色的光。
咬了咬牙,他轻轻地把防盗门关上了。
“既然来了,那就过来坐吧。”率先在沙发上坐下,邓云芳伸手从铁皮箱旁边端起了自己那个通体红花的玻璃茶杯。
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心灵家园,文磊一步步地挪过去,在三人沙发上距离邓云芳尽可能远的地方慢慢地坐下了。他特别地留意,发现箱子上的那把金色的挂锁,包括锁扣等全套的锁具都还完好无损,并没有任何被破坏过的痕迹,他轻轻地舒了口气。
“钥匙带来了么?”气定神闲地抿一口茶水,唇齿间发出刺耳的“嗞”的一声响,邓云芳身上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举手投足间竟然还很有些侵略者得手后的得意和嚣张,她抬起下巴来朝铁皮箱一指,“喏,带来了就把它打开吧。”
文磊远远地坐在沙发的那头,还在呆呆地盯着铁皮箱看,好像都没有听见邓云芳的指令。
“问你钥匙带来了没有,带来了就把它给我打开,马上!”邓云芳声音陡然加大,同时声色俱厉地说。
文磊的身躯震动了一下,快速地瞄一眼邓云芳,但并没有起身,也没有更多其它的动作,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把头埋下去了。
钥匙就在自己的裤兜里,但箱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打开的——自己的心灵家园也不是第一次被非法入侵、粗暴蹂躏了,其实如果现在这箱子里装着的,还是以前的那些所谓个人隐私的东西,比如正版磁带,比如塑胶人偶,违禁一点的比如香烟打火机,比如那把折叠刀,心知肚明的比如那几本印满了性感女明星的杂志,哪怕是最不能暴露的、写得满满当当的那几个大日记本……如果还仅仅就是这么些东西,还不至于让自己急火攻心,不假思索宁愿旷课也必须第一时间就要赶将过来。如果还仅仅就是这么些东西,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邓云芳非要自己把箱子打开来检查,甚至就算要把它们全部收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无奈就范,想来也还算不上是什么天塌地陷的事情。
但是,就在二十多天前,这箱子里新添了两件东西,和这两件东西相比,箱子里以前的那些东西甚至可以说是连上锁的资格,或者说保密的必要都没有。这两件东西,才是绝对意义上的隐私的东西、隐讳的东西、绝对意义上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的东西,是绝对不能暴露的东西,才是一旦被人发现那自己就绝对只有死路一条的东西!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胸罩、一条黑色的健美裤——那是跟随邓云芳到表姨家去的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就在自己一个人假装去上厕所的时候,经过了反复而又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终于忍不住闪电般出手,从表姐单住的那个房间的房檐下,那根悬挂着的晾衣杆上偷来的东西!
“不打开是吧,好好跟你说话不听是吧?那好!”把玻璃茶杯往茶几上“锵”地一放,再“砰”地在箱子顶上拍一巴掌,邓云芳从沙发上霍然而起,往阳台上大步地走去。
不知道她突然到阳台上去干什么,不过感觉到大事不好,文磊也紧跟着站了起来,对着阳台的方向,他大声地解释道:“我不是不听话,我是没带钥匙,真的没带钥匙!”
阳台上传来几声叮铃咣啷的响动,很快邓云芳走回来时,两只手里分别捏着一把尖嘴钳、一把铁榔头,还有一把大号的一字改锥,走过来把它们都放到箱子的顶盖上——在挂锁还具有相当市场规模的九十年代初期,没有钥匙照样可以把锁打开,那是无论男女老少,很多人都干过而且会干的事情。更何况,在箱子上挂着的,不过就是那么一把小小的、中看不中用的金色挂锁。
“没带钥匙也无所谓,来吧,工具都给你拿来了,”邓云芳寸步不让,指着箱子咄咄逼人地说,“你把它给我撬开!”
“这是我的箱子,这里面全部都是我的私人物品,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它偷过来,现在你居然还要我自己把它撬开……我真不晓得你咋就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你当真是觉得你的这些行为都是理所当然的?你对我还有没有一点最起码的尊重?!你都跟婆婆说明天就要带她去办拆迁手续了,我们马上就要搬过来住在一起了,你在这个时候做出这种事情,我大概也清楚你是个啥样的意思……可是你这么对我,你叫我和婆婆以后还咋跟你相处……”鼻子猛地一酸,喉头随即一下子收紧,文磊拼命地压抑着自己情绪的起伏,哆嗦着嘴唇用变了调的嗓音努力地说,“妈,就算我求你,我求你不要这么做,你这么做真的……真的很伤人也很伤感情……”
“等你搬过来了,我自然晓得教你咋跟我相处,还很伤人很伤感情呢,哼,你毛都还没长齐懂个屁的感情,”文磊的话说得大概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邓云芳的心里早已是火烧火燎的一片焦躁。只觉得一切忤逆自己意图的言行就是不孝,一切抗拒自己指令的家伙都是逆贼,没有再继续听下去的兴趣,她把工具再次抓在了手里凶狠地说,“我是你妈,我对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你好!你还敢问我为啥会理直气壮,问我为啥会理所当然,我告诉你,在你的面前,我就是要理直气壮,我就是要理所当然,我要做的事情,除了坚决地服从,你没有任何的道理跟我讲!你到底撬不撬?好,你不撬我撬!”
不由分说,左手把尖嘴钳伸过去夹住了锁环,右手捏紧了铁榔头使劲地一挥,好像根本都没有用上太大的力气,连那把大号的一字改锥都完全多余,只听“哐啷”一声,她居然只一下就砸开了挂在锁扣上的那把金色的挂锁。
把钳子榔头随手往茶几上一扔,从锁扣上卸下挂锁来,邓云芳迫不及待地就准备要掀开箱盖。
“妈!”一个箭步扑上前来,文磊用双手把箱盖死死地摁住,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双眼一瞬间就已血红,“我听话,我听你的话!我先前跟你提的那些条件,我现在全部都收回来,今后你叫我干啥我都服从,我都坚决服从!不过妈,我再叫你一声妈!就是这个箱子不能打开,你要是打开的话我就活不成了!”
“起开!你……起开!起……起……我叫你——”嘴上的表态和实际的行动完全相悖,邓云芳哪里肯信儿子的话,推一把不行,她又猛拽文磊的胳膊,还是没有效果,再去抠他的手掌,根本纹丝不动。
“起开啊!”血往上冲理智溃决,她猛地抬起右手来,照着文磊的脸颊抡圆了,“啪!”使出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一个极为响亮的耳光。
左耳边响起了一个炸雷,同时耳孔深处“噗”的一声,像是撕破了一层厚纸——文磊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然后依旧保持着双手按压箱盖的姿势。随即,一汪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左耳朵眼里慢慢地淌出,没过耳垂流下,顺着腮帮给他的左边脸颊打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轮廓。
邓云芳愣住了。
“当个女儿,经常欺负自己的妈。当个妻子,丈夫都不愿意跟你睡在一起。当个母亲,女儿女儿被逼得离家出走,儿子儿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哼,就凭你居然也配做人,居然也配做个女人——我要换成你,羞都羞死了!”少顷,还是把双手使劲地按在箱盖上,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被砸变形的锁扣,文磊一动不动、咬牙切齿地说。
“你说啥?!”极度的震惊令邓云芳瞠目张嘴,她怀疑不是文磊,而是自己的耳朵被刚刚的那个响亮的耳光扇出了问题。
大股大股的泪水,终于开始不断地从文磊的眼眶里涌出,流过脸庞,合着腮帮上鲜血,从下巴上滴落。慢慢地仰起头来,做一个深呼吸,无所畏惧地直视着母亲的脸,他声音沙哑、异常坚定地说:“我说你女儿不像女儿,妻子不像妻子,母亲不像母亲,作为一个女人,你真的很失败!你——根本就枉生为人!”
空气完全地凝固,客厅里异常的安静。文磊看到邓云芳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地站着不动,也看不出她那张瘦削的脸上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表情,倒是左边那只眼睛更高地凸起了,大片的眼白上爬满了血丝,似乎就要挣脱了眼眶。
他厌恶地调转头去不想再看。
突然,在眼睛的余光里,他发现了母亲的一只手,慢慢地伸向茶几,悄无声息地抓起了那把大号的一字改锥。一股死亡的恐怖从心底升起,迅速地笼罩住整个身心,一个寒战令他收紧了脊柱。
猛回头,他看到邓云芳牙关紧咬,一脸决绝的愤恨,眼睛里是真实不虚的腾腾杀气,已经朝自己举起了改锥!
“妈……”眼前的现实过于虚幻,文磊痴痴傻傻梦呓般地叫。
邓云芳一声不吭充耳不闻,把改锥对准了儿子的面门,下死手凶猛地刺来!
文磊把头一偏,改锥堪堪地从脸颊边擦过,本能地往后纵身,他一下子跳出去了有好几米远。
一击不中,邓云芳没有再继续动手,看到文磊跳开,她脸上挂着狞笑,一手捏着改锥,一手就去掀开了铁皮箱的盖子。
一个粉红色的胸罩,赫然出现在眼前。
莫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了?邓云芳使劲地闭一闭眼,然后俯身埋头下去更加仔细地查看。
“嘭!”
脑子里一声闷响,头顶像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没感觉到疼,倒是觉得头盖骨好像朝里瘪进来了一块。
睁着暴突的双眼,她佝偻着身子抬头去看,文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走了回来,此时就站在自己眼前——他胸口的衣襟上有点点的血迹,他的脸上是无比的屈辱和羞愤,他的眼中是泛滥的泪水,他的那举过头顶的右手里,还捏着一把铁榔头——看出来了,它就是自己刚刚用来砸开挂锁的那一把。
“李文磊?你……”努力地想要直起腰杆来,她死盯着文磊的眼睛不敢相信地问。
“嘭!”“嘭!”“嘭!”
……
李志邦下午原本有事,可他中午在校门口看到文磊招呼不打一声就飞也似地跑掉,始终有些放心不下。下午第二节课结束,他跑到初三三班去随便找个学生一问,就证实了文磊居然真的旷课没来。心里好不生气,稍一思量,冲到自行车棚,他骑上车就往城东赶。
回到家里,刚刚打开防盗门,一股浓重的类似烧烤猪毛的怪味就扑面而来。
客厅里空无一人,地板和茶几上全是水珠,一看就知道刚刚才被人清洗过。所有房间的门窗都完全地敞开着,很明显是为了要散发气味和吹干水汽的样子。风恬云淡,家里面很安静,和煦的阳光,安谧地洒在客厅外面的阳台上。
满心狐疑的,李志邦把防盗门轻轻地关上,一步步地往里面走去。
走到自己现在住的,也就是原先文红那个房间的门口,他朝里头看上一眼,并没有发现有任何的异常。
走到卧室门口,他一眼看到邓云芳枕着一个红色缎面的枕头,在她最近盖的那床军绿色的被盖里蜷缩作一团,只有少许的头发,露在被盖的外面,好像正在蒙头酣睡。而卧室里的地板和客厅里一样,也是湿漉漉的。
“云芳?云芳……邓云芳!”已经察觉出了异样,不敢再往里走,他站在卧室门口,就那么一声高过一声地喊,“邓云芳!邓……”
“咣!”
厨房那边突然传来好大一声金属撞击的响动。
把两只手都扶在墙壁上,浑身上下筛糠一样颤抖,挪到了厨房的门口,他鼓起勇气朝里头看去——
文磊双腿叉开伸直,背靠着水池坐在地上,仰头瞪着天花板,张大了嘴巴艰难地呼吸。他的双手,握紧的是一把已经齐根扎进自己肚子里去的、只剩下黢黑的硬塑料刀把还留在外面的折叠刀,汩汩的鲜血,已经顺着髋部流淌到了潮湿的地面上。一个打开来烧得焦黑的铁皮箱子,里面是大半箱的灰烬,就在他的右脚边。
“……”李志邦没有声音地哭喊一声,想要冲进去救人,可是刚刚才迈了一步,两腿一软,人一下子就栽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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