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
(一)
他被小区里的那些个野猫们搞得头都要炸了。那个星期六,一大早,他们夫妻两个开车从市区回到这个位于市郊的房子,他习惯先里里外外、楼上楼下检查一遍。底楼东面室外敞廊的防腐木地板上,他一眼看见了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猫脚印,粘着泥土,四周是凌乱的黄色、暗红色的树叶。那些脚印有大有小,有的粘土多、有的粘土少,至少是两、三个猫猫留下的印迹。他记起,星期二白天下过一场不小的雨,有屋顶的敞廊成了猫猫们躲雨的世外桃源了。
他对妻叫:琳,你快来看一下。琳正准备去院子里修剪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平时无暇打理,那些花花草草总不那么茂盛,有点蔫蔫的。
琳看了那堆猫脚印,笑了,说:好啊,猫猫在这里开会啊!他听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他拿了把塑料扫帚,把防腐木地板上的落叶扫拢,再扫入塑料簸箕,然后倒进放在院子角落的那个带盖的塑料大垃圾桶,一共装了三簸箕才把防腐木地板扫干净。房子前后的樟树和栾树都长高了,已经高过两层楼。他们的房子是四联排的东边套,院子的形状是手枪型的,院子边界的西、南、东面三条长边和北面的一条短边,以冬青与院子外分割。他们刚买下这房子时,冬青才齐胸高,现在已经远远高过人头了,那时樟树和栾树也是刚种下的碗口粗小树。时值初春,樟树和冬青新叶绽出,老叶纷纷坠落,风一吹,遍地都是。
扫完防腐木地板上的树叶,他又左手提着一个塑料拖把桶,右手拎着拖把,下到院子东北角的水龙头边,塑料桶内灌水,拖把再伸入桶里打湿,提起、绞干,然后握着拖把,上三级台阶,用拖把拖擦敞廊的防腐木地板。拖完一遍,又去洗干净拖把,再拖擦一遍,原先那堆触目的猫脚印总算消失殆尽。
拖擦干净的防腐木地板,还未完全干透,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光亮。他看了两眼,有那么一点成就感。
接下来就是扫院子里的落叶,每个周末过来,都是重复同样的步骤。院子的西北角,他们挖了一个葫芦形的水池,里面养锦鲤鱼,水池紧靠房子底楼南面的小露台,站在露台上倚着南面的铁栏杆,可以看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水池上漂浮着的落叶要捞去,水池要放掉一半水,再注入一半清水。这也是院子打扫的一项内容。院子中间是一块长方形的草坪,周围三边铺石板,石板外侧种了一些树、竹子和开花的植物。
院子差不多快打扫好的时候,琳的活也接近完成,她双手戴着棉纱手套,举起握着修枝剪刀的右手,对他说:等会你把敞廊里的桌椅擦一下,我去做午饭,午饭在外面吃。他说好的。琳又补充了一句:现在的季节,坐在外面正好。
他把最后一簸箕树叶倒入大垃圾桶,垃圾桶内套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袋子的上沿翻出垃圾桶口,垃圾袋内树叶已经快装满了,下次来再扫一次院子,就要扎袋放到院子后门口,让物业来收走了。他把扫院子用的竹枝竹叶扎的大扫把和大铁皮簸箕一起,放入敞廊南端外的那片小竹林后面,再走几步,上三级台阶到了敞廊内。他感觉背部有点出汗了,便拉开了工作服的拉链。
敞廊南端放着一张黑色仿藤编扎的方桌,桌面是一块黑色钢化玻璃,桌子四边围着四个同样是黑色仿藤编扎的扶手椅。坐在这里,透过扶疏的小竹林,可以隐约看见院子的景色。他拿了一块湿抹布,先擦桌子,一周的风吹雨打,桌子上薄薄的一层灰,还有不少水滴的痕迹。擦完桌子,洗一下抹布,再擦面南的椅子,一把擦下去,忽然闻到一股膻味,低头一看,椅面上一大滩液体痕迹,已干,再一闻,膻味就是从这摊东西里冒出来的。他明白了,气不打一处来,赶忙检查其他三把椅子,面北的那把椅子也是同样情况。
他冲着还在院子里东剪剪、西剪剪的琳叫道:快来、快来,快来看,这些死猫真是害人!琳两手戴着棉纱手套、右手握着修枝剪刀,匆匆地跑了过来,看了也傻眼了。她心态好,转而自嘲到:我们不在时,这儿是猫天下啊,哈哈。
他苦笑道:你还说午饭在这儿吃,猫猫叫你回屋里吃。说罢,他走下敞廊,将连着水枪的塑胶软管的另一头卡到水龙头上,打开水龙头,然后拉着拖了软管的水枪走上敞廊,来到仿藤桌椅边,一个椅子、一个椅子地挨个冲洗。这是计划外增加的工作量。
一晃又是一周过去。同样的时间点,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流程,只是日期不同,月份牌上的数字加了“七”。这次又出现了令他光火的新的事件。他在打捞鱼池上漂浮的落叶时,突然发现鱼池周围有一块毛石上,散布着一片一片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毛石下方的草地上,也散布着一些鱼鳞。他叫琳来看,琳看了,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难怪,我总觉得鱼池里的鱼一次比一次少,我买的鱼,我知道数量,我还以为有些鱼躲在池底不游上来,看来是成了盘中餐了。他听了无语,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站在鱼池边看了好一会后,他才转过身来,眼前是那块稀稀拉拉的草地,夹杂着一片一片干裂的泥土。原先以为种草最容易,所以当时整个院子都铺了草皮,没想到还很难伺候,后来只留下这当中一块,其余的铺上石板了事。种草干了不行、太湿也不行,特别是遇到大夏天,像他这样一个星期中只能周末浇一、两次水怎么可能长得好呢。他叹了口气。
突然他发现前面靠近石板路的草地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心里有点数了,过去一看,果然是几条短短的猫屎,已经有点干硬了。他又叫琳,琳正在修剪种植箱里的月季,有点不耐烦地说:不看了,看了也是一包气。他拿起竹扫把,把几条东西扫进铁皮簸箕,倒入大垃圾桶,嘴里嘟囔了几句:吃在这里,还拉在这里。
春天的脚步越走越快,天气一天比一天暖,等到他们下周再来时,院子里已经有新的花朵开出,粉红的、淡黄的、浅紫的,令人心情大好。每到这时,他就觉得平时每周一次的劳作没有白费,还是值得的。琳还在院子里修修剪剪、浇水施肥,他的活已经干完了,于是褪下棉纱手套,用手左右上下拍打工作衣裤,拍掉些粘上的泥土灰尘,跨步走上敞廊,拉开通往底楼房间的玻璃门,准备进去喝口水休息一会。这时他听见几声很纤细、轻微的猫叫声,喵喵。他停下脚步,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又喵喵了几下。他察觉出叫声是从紧挨敞廊北端的室外热水器的遮雨棚那儿发出来的。
他走过去想看个究竟。遮雨棚实际就是在热水器四边竖了四根防腐木柱子,上方由若干块防腐木板交叠成一个略带倾角的顶棚,下方四面用防腐木板围成半高,板与板之间留有一指宽的间隙,三面固定,一面可以打开。他探头往遮雨棚里看,只见地上两只小黄奶猫正蜷缩在一起,时不时地喵喵几下。他一愣,哪来的小奶猫?老猫呢?他转身往两边看,右前方的麦冬堆里,一只体型肥壮的黄猫正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凶巴巴地注视着他。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转身,然后走下敞廊,赶紧把这个新发现告诉琳。
琳放下手中的修枝剪刀,跟着他一起去看,这时,大黄猫已经钻进了遮雨棚,两只小黄奶猫挤在大黄猫一侧身边。见有人过来,大黄猫立刻扬起脑袋,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一脸凶相,猛然间,“噗、噗”地小嘴巴向上喷口水,倒把他们两个吓得一惊。
琳拉拉他,说:走吧,别讨猫嫌。他讪笑道:你好大量啊,都反客为主啦。琳说:猫猫喜欢你家,说明你家生态好啊。他只得尴尬一笑。
从此,猫猫在敞廊开会、在仿藤椅子上撒尿、在鱼池边偷鱼、在草地里拉屎,同样的剧情一遍一遍上演,他则跟在后面一遍一遍重复着相同的善后。扫地拖地权当体育运动,鱼少了实在看不下去时再补充几条,但椅子要坐人的,水冲一百遍,总感觉膻味犹存,坐在上面很是不爽。他在网上找,看到有卖套椅子的布套,下单买了四个;有卖盖桌子的塑料罩,买了一个。四张扶手椅套上布套后,他把两张椅子底朝天扣在盖了塑料罩的桌子上,还有两张椅子座位向内斜倚在桌子的另外两边。布置完了再整体看一下,比较满意。
接下来的几周,桌子椅子安然无事,他得意地跟琳讲:看来有效果。没想到下个周末过来时,出情况了。一只倒扣在桌子上的椅子里,泛出一阵一阵的膻味。那仿藤编扎的扶手椅,座位下方的三面有围裙,倒扣在桌子上,成为一个四面围合的安全岛,猫猫跳进去干了坏事。他想,肯定是先躲在里面睡大觉,临走前再撒泡尿。真是越想越气。琳在一旁分析,之前为什么没情况,是因为猫猫也在观察,看有没有什么机关,后来发现没啥花头,就故伎重演了。琳说得也不无道理,但在他听来,怎么都带一点讥讽的味道。
他决定重新布置,四张椅子全部座位向内斜倚在桌子的四条边上。猫猫们又观察了几周,最后他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一只椅子直立在桌子旁,套在椅子座位上方的布套散发出刺鼻的膻味。他觉得彻底没辙了。琳在边上点评道:失败了。他说:算了,平时不用就搬进房间里吧,用的时候再搬出来,麻烦一点,总比每次都要用水冲洗来得轻松。
但他要教训教训这些胆大妄为的野猫们。他看中了院子里那个塑料大垃圾桶,足有六十升。他把桶里装了一半树叶的黑色垃圾袋取出,扎好口,放在一边,然后提着桶放到敞廊原先放仿藤桌椅的位置。水枪软管接头卡到水龙头上,按下水枪手柄往桶里注水,一直注到桶的三分之二高度。他又在桶的敞口处盖上一张大塑料膜,那是之前网购东西留下来的包装袋,再用绳子将塑料膜扎紧在桶的上边沿下凹处。然后,塑料膜上铺上两块之前用来套椅子的布套。琳在边上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想叫野猫去洗澡啊?他说:吓唬吓唬它们,叫它们长点记性。琳说:猫猫真机灵嘞,就怕不上当。他没吭气。
一周、两周、三周,一个月过去了,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盖在桶上面的布套有几处拱起,但明显是被风吹的,猫猫真的没有跳上去过,可防腐木地板上猫脚印依旧清晰。他沮丧地对琳说:你说的对,这些猫真机灵。琳说:人与猫斗,屡斗屡败。他说:别看笑话。琳笑笑。他突然想到老鼠夹,就问琳:你知道有没有捕猫的笼子什么东西吗?琳说:我网上找找。
晚上,琳把网上找到的卖捕猫笼店家的链接发给他看,他挑了个大号的,说:就买这个吧。
下周六来时,装有捕猫笼的纸板箱已经扔在大门口了。他高兴地拆开,照着店家的视频装好,稍稍有点失望,这个大号的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大,似乎比捕鼠笼也大不了多少,猫猫那么精,会钻进去吗?
不管那么多了,星期天晚上他们回市区前,在捕猫笼里放了一条白天从菜场买来的河鲫鱼,然后将笼子放在敞廊内。
接下来的几天,他经常会想象,一只野猫因贪食,撞进了笼子,“哐当”,笼子门合下,野猫出不来了,嗷嗷乱叫。
好不容易到了星期六,他们吃完早饭,就急着往市郊赶。可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失所望,捕猫笼还是原样未动,笼子里的河鲫鱼也在,因气温上升,鱼已经发臭,边上几只苍蝇在嗡嗡飞。琳也觉得奇怪,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野猫整个礼拜没来过,二是下半周来过,但鱼已经发臭了。他说:再试一次。
星期天晚上又在捕猫笼里放了一条鱼。一周后,依然一无所获。他把捕猫笼拆了,拆下来的铁丝网扔到院子堆放泥土和空花盆的角落里去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费心思去琢磨斗猫之法,防腐木地板上有脏兮兮的猫脚印,用拖把拖呗;草地上有恶心的猫屎,用扫把扫呗。鱼池里的锦鲤,只有指望它们自己提高警惕,不要游到池边,见猫躲远点。
琳又分析了,说:野猫为什么喜欢到我们院子来,因为有鱼吃,是池子里的鱼把猫都吸引过来了。他说:总不见得鱼池不养鱼吧,夏天池子里癞蛤蟆呱呱叫,要不养蛤蟆吧。琳也笑了。
转眼又是冬去春来。天气越来越暖。那个星期六,他们是晚上从市区过来的。他拿着手电筒,习惯性地要去院子里走一走。他按下敞廊的壁灯和吊灯开关,灯亮了,再打开通往敞廊的玻璃门。昏暗的灯光下,他感觉出一丝异样。自从把仿藤桌椅搬进房间后,敞廊基本上是空荡荡的,只在北端靠墙处放了一个防腐木做的齐胸高的工具柜,柜子边上放着拖把、拖把桶、扫帚、簸箕之类的东西。但现在他看见玻璃门右侧靠墙的防腐木地板上有一个拖把头,平时他是放在工具柜顶上的,备用的;拖把桶也跑到了玻璃门的左侧墙边。他第一反应就是来过小偷了?他把手电筒光照向拖把头,还未来得及细看,蹭的一下只见有个东西从拖把头下跃起,向着敞廊南端外小竹林方向跑去,他定睛一看,是只小奶猫,黄色的,转眼就不见了。
他下意识地奔到工具柜前去拿拖把,握着拖把杆转念一想,都逃掉了还拿拖把干吗。正想着,从拖把桶里窜出一只黑乎乎的小东西,掉在防腐木地板上没站稳,顿了一下,斜刺里向敞廊东边沿跑去。这时,他手中的拖把已经举起,见状一拖把打在小东西身上,一团黑影咕咚掉入敞廊下的排水沟。
他拿起放在工具柜顶上的手电筒打开往下照,水沟里一只黑色小奶猫一动不动趴在那里,他用拖把杆碰碰小奶猫,也不动。他有些后悔,只是想吓吓它,怎么打死了呢?干嘛去打它呢?
琳在屋里听到外面有动静,便出来看。他告诉琳事情经过,琳责备他道:下手也太重了。他自知理亏,不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他又去查看,水沟里小黑奶猫踪迹已无。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琳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琳轻声说:要不给这只小猫点支香吧。他想了想说:也好。
他找来一个以前装酱黄瓜的玻璃瓶,往瓶里倒了半瓶大米,琳已经拿好三支香交给了他。他用打火机点燃那三支香,插入玻璃瓶的大米中,连瓶带香放到昨晚小黑奶猫跌落处的防腐木地板上。香烟袅袅上升,一阵微风吹来,烟线左右轻轻晃动。他觉得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这以后,他对来他们家院子撒欢的野猫不再那么讨厌了,当然,周末他们在这里的时候,野猫一般也不会来光顾的,野猫也是趁他们不在家时才来玩耍的,从这一点来讲,野猫也是懂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