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吉祥草 于 2024-9-13 11:57 编辑
柴 火 现在城市到农村生活做饭生火可是件简单事情,煤气灶天然气一应俱全,方便快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我们皖南村庄还是非常落后,基本都是柴火和庄稼秸秆在土灶台上做饭做菜。在高处远眺,村庄、田野、山脉、河流和炊烟是构成故乡基本美的风景元素。柴火是那时每家必备的生活物质,粮食和柴火一样重要,柴米油盐呀,砍柴成了一家人种庄稼之外第二重要的事情。从那个时期山区里的走出来的很多孩子,现在都已经人到中年了,砍柴这种累活一定深刻而难忘,现在想想都不是累了,是成长里的汗水和回望中的甜意。
村子后面是茂密林子,那时还有许多高大挺拔的树,夏天这片树林是我们很多村民经常纳凉的地方,深秋树叶飘飘洒洒的落下,我们大点孩子就开始为家里收集秋天飘落的树叶,没有下雨前的落地树叶干呼呼金灿灿,用竹耙子把枯黄的叶子集中在一起,再装进竹箩筐里,叶子也不重,很轻松的就挑回家了。枯叶主要用来土灶台开始燃火用,或者熬些米粥用非常好,火力不大,燃烧时间短,熬食物锅底不容易起焦。有时我们也去村子前面团山耙叶子,路线远点,但这小山落地栎树叶有很多,山风吹过,树叶自然汇聚在一个凹处,厚实实的,直接就收进箩筐里。深秋时候我们也收集凋落的松针,那得去村子更远点的西边大凹山里,满山遍野的松树林,这都是当年飞机播种成林有效成果,记得那时父亲说过他和村民拿着红旗在山里布置好点位,飞机高空看见山上红旗,就匍匐下来有秩序把种子播撒开来。现在皖南松树林很多,许多马尾松。松树林密集,下面很多灌木杂草没有阳光难以生成,加以松针密集掉落,覆盖在地面上如同厚厚毯子,久了就成了土壤有机肥料。收集松针回家也是冬天引火为主,抓一把松针用火柴点燃,再取一把带叶子的干柴压在上面,很快就燃烧起来,这是母亲最喜欢的点火做饭方式。
柴火给力母亲做饭的心情是愉悦的,灶台火笼里的火力大小太影响母亲了,我很多次看见母亲用打湿的或者还没有干透的柴火做饭的场景,浓烟直冒,火力起不来,她生气责备且情绪激动,嘴里喋喋不休,像在骂我父亲,又像在骂我们这些儿女,总之情绪发泄着,我不敢吭声,见她心情好点的时候,悄然溜到村子里玩去了,不想在那个气氛里呆着。后来我长大些了,虽然体力还没有长成,能帮助家里收集树叶和松针,也去砍柴,能让母亲快乐点去做饭,土灶台那些烟火气的岁月,回忆起来是如此绵长而温暖。对于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一个子女众多生活困难的大家庭,早点承当家务和劳动,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村庄的每家每户孩子都是这样,没有矫情只有心里的埋怨,听从顺从是我们在那时成长基本原则。我们生活半径很小,仅仅在几坐山、几条河和几个村庄之间,而我们生活很生态,除了衣食不足,富余是连绵的山水美景。
准确说我真正砍柴是陪我二哥一起的,记得暑假很热,家里柴火吃紧,满山遍野绿油油灌木和树林,我们夏天一般不去砍这鲜活的柴草,含水量最高且非常重,不是做饭的好柴火。二哥在长长竹杆上绑上一把柴刀,带上我去前面山上收集高高树上的枯树枝,他仰着头看着树上枯树枝就用柴刀弯处勾住,再猛力往下一拉,树枝啪啦一声就应声掉下,我就围绕着树周围捡起枯树枝,拖拽它们集在一起。天气非常闷热,上山干活我们还得穿着厚旧外套,我们都带上发灰的旧草帽,已经满头大汗,衣服基本都湿透了。空气里弥漫着花草树叶的气味,知了在树干上拼命叫着,有些树上爬满青苔,偶尔看见几只百脚虫,有时山上土蛇从旁边滑溜而过,树丛中鸟儿叽叽喳喳的,山林里生机勃勃。唯独我和二哥在干活的过程中不交流,我们之间都坚持着自己的不语,只是眼神对视,一切都能从眼神里看懂,我们的视力都超级好,眼睛取代了我们嘴巴,我们那时刻都如此倔强般的对待彼此,本该语音传递劳作信息,我们硬生生的把嘴巴语音关闭了。那时二哥大我好几岁,他青春荷尔蒙早已到来,那时就是所谓青春的叛逆期,他和父母讲话很犟,一段时间对待我和弟弟更是有些盛气凌人的架势,我和弟弟不服,他就会动武,我们状告给母亲,最后还是二哥挨骂,母亲肯定站在我和弟弟一边,因为我们俩在全家最小呀。所以我和他那时一起上山打柴,是有压迫感的,但我得配合他,我也不小了,不容许假期躺平呀。二哥干活算很利索,半天不到,一担干柴差不多了,他熟练用一种韧性很好小树长条编织在一起捆好干柴,用两头尖尖原木插进两捆柴里,担起了就走,我拿着柴刀,背着打柴的竹竿跟着他后面,从山林下来再走过一片田野,田埂弯弯曲曲互相连着,走在田野里的脚步真是如此松弛,突然一阵风袭来,如此舒服,我哼起了歌曲。想想刚才在山林里的闷热难耐,蚊虫叮咬,还有那些树叶上讨厌的洋辣子,可怕山野里的毒蛇游离,此刻真是心情转变太多,田野里早季稻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有村民正在收割,有水田正在进行晚稻秧苗插种,还有水牛在犁田耕耘,双枪是一年最忙碌最辛苦的时期,也是我最惧怕的季节,暑假对我来说,不是快乐的时光,而是带些焦虑感的,长大后我一直不太喜欢夏天,算是与此有关。那时我如此单薄且没有体力,我不能成为一个自信有体力的劳作者,我逃避和远离都不可能,只能配合家人,在多少次的暑期高温双抢里坚持着,并度过了我那青春年少时光。
记得有一天邻家腊香突然约我去很远的山上去砍柴,虽然我们年龄相仿,但女孩发育成熟早些,身板圆润,干活麻利。我那时身单影薄,还不太会砍柴捆柴这样的事情,就糊涂答应跟着她去六七公里以外砍柴,准确点是偷其他村里山上的柴。现场看到全是大拇指粗的柴树条,一刀下去就劈断了,没有多久就有了近两捆了,我不熟练捆扎,搞得满身是汗,捆扎得松松垮垮,此刻已经累得够呛了。蜡香动作娴熟,两捆柴处理得紧凑整齐翘格,她真是干活好手。她看到我这样状态,顺便帮助整理下,好很多了,毕竟我砍柴少,能力欠缺,还是觉得两捆柴松散的感觉。挑回家路上,我是第一次感受到生不如死的感觉,六七公里路上如此漫长,我几乎五百米不到就需要停下休息,体力严重不够,而两捆柴太重,我已经不太具备担起如此重的体力了。开始腊香回望下还等等我,后来看我实在太慢,就索性不等了,我看着她挑柴健步如飞,两捆一百二十斤左右,非常轻松的样子,丰满的屁股左右节奏挪动,甚是羡慕,感叹她真有干活的好身板呀。但我还必须要挑回家呀,咬紧牙每走一步都是一种煎熬,我走得过程,面部产生奇怪的表情,继续一步一步向前,就这样熬着坚持着,最后疲惫到极致,我那两捆柴已经快要散架了,看着它们终于躺在我们家柴火堆旁,站在那里傻呆了好久,我两个肩膀已经被担柴的原木磨的血红血红的。那时我真正体会到了中学课本里《挑山工》干活人的苦,他们负荷更重,前往海拔高的山峰,日复一日,那是需要多坚毅的品质呀。从此我也开始惧怕砍柴了,我又一次自卑着,我怎么这样无能呢,学习不太好,干活又不行,我苦恼着,我不知道我未来要做啥,看着漫山遍野的庄稼,看着忙碌村民,看着他们如此全情投入这片土地,虽然都比较贫穷,但他们生活如此平实而幸福。而我在成长中摇摆着,我没有在土地和山野里沉淀归属情感,我只是在父母和哥姐庇护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我想逃避而无能逃避劳动,我想走去这片熟悉而有些厌倦的山水间,可我连池州这座小城市都没有去过,我必须熬着,一次次熬着,等待着,等待着一切,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父亲是永远家里最累那个人,做完农活去山里就砍柴,有时也收集田间地头灌木杂草,把地里棉花秸秆连根拔起,等待晒干最后全部收回家。棉花秸秆是非常好的做饭柴火,火力大也好劈折,送进土灶火笼里非常方便,烧起来发出噼里啪啦声音。策划砍柴的大戏是在每年接近深冬时,这是每家每户的大事,生产队集体在村子东侧四公里左右的大山里分柴,把山体从高出到低处划分三十几条行,每两个人之间距离十五米左右,同时手拿柴刀,从高山往下山等距离走动,行与行之间界限是靠柴刀劈过的小树头痕迹为证,毛笔粘上红色油漆在树上写上编码,最后在生产队大会上抽签,那会场是非常热闹的,抽到好签会高兴自己的号码地块有粗大密集的柴火资源,毕竟大自然不可能让每处草木密集度都长得整齐划一,每年都分柴抽签,每年都有运气好的,大家还是心平气和的接受,总想时运还是有轮回的。接下来就是全村庄总动员,必须赶在大雪封山前把山上柴木砍伐运回来,我父亲召集我们一大家人安排砍柴事宜,我参与辅助工作时候,大哥已经独立门户有自己小家了,大姐已经嫁到很远的天生湖了,我们家那时七口人,除了母亲和弟弟不参加,其他全部上阵。大人们背部系着刀鞘,弯刀插在上面,拿着圆形木担子,浩浩荡荡的开往大山,砍柴是从山脚往上砍,每家每户争前恐后,有些家庭还搬来救兵,外地亲戚朋友邀请过来,都赶在严冬到来时,把柴火搞下山来。 那时我开始认知到人的力量是可以激发的,全村庄几百号人同时组织起来更是惊人,两三天时间不到,整个茂密山林下半部分基本光秃秃,剩下些主要是高大杉木、松树、樟树、柏木、麻栎树等,野兔松鼠经常到处流窜,山上野猪时不时探出脑袋,机灵的麂子跳动躲藏,有人还能抓到穿山甲。我们打搅了这些山林的主人,让林里动物鸟儿惊慌失措,这满山噼里啪啦的砍柴声、吆喝声和飞过鸟语声音,在山谷回响。不过村民祖祖辈辈懂生态平衡的法则,山林绵延很长,今年划分这块山段,来年去另外山段划分,每块山段灌木杂树两三年左右又长得茂密繁盛,延续着山林的生机。
我看着父亲磨得雪亮的弯刀,熟练的将一丛丛灌木霹雳啪哒的分解,截断再捆扎,反反复复,它们就成了一捆捆柴火,哥哥姐姐将它们挑回家。我有时也来凑数下,不算真正劳力,我其实算观摩学习,父亲期待培养出我家未来的劳力,期待我哪一天像邻居家昌华那般健硕,挑起两百斤柴火一口气从大山到村庄,六公里左右不带一次中场休息。看着满山刀砍的痕迹,带斜面的柴桩,走路都得小心,穿得都是手工布鞋,鞋底都是纳成千层底,踩在柴签上没有事,如果是现在运动鞋肯定不行,砍伐斜面柴签有些像锋利刀刃,需要防止脚和退部蹭到,我经常看到有些村民脚血琳琳的或者划伤的痕迹。我其实干活不行,有时在里面添乱,一会说自己渴了,一会看到山花野果激动起来,大山里的泉水真是甘甜,我趴在泉水喝上一通,等站起来走路时候,鼓囊囊的大肚皮,我都能听见里晃动还未消化的泉水的声响。我也取水给家人喝,做些后勤保障工作,等到了中午都需要下山回家吃饭了,父亲搞几个小木棍两头扎紧,我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的下山了,父亲耐力惊人,属于精瘦之人,他基本不休息,健步下山,向着村庄坚定的前行。我中途休息好多次,我感觉我稚嫩的肩膀火辣辣的,父亲早已把我甩到很远了,那些挑柴的大军争前恐后的下山,一个接一个超过着我,我也慢慢靠近村庄,我知道我这几根木棍子不是很重,但架在肩膀上,我的头必须歪着行走,我眼睛看路也是歪着的,我走路时候必须找着平衡感,那个感觉很不自然。后来我这些木棍子被用到菜园里,插在四季豆和干豆嫩苗旁,不到一个月被藤蔓缠绕包裹,长满新鲜的蔬菜,这些藤蔓和大山里木棍联系起来了,它们不知道搬运的人是我,我看着这些,颇有些自豪感,算给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一般十天左右,村庄到大山路上都热闹无比,熙熙攘攘的挑柴人穿梭着。完全靠肩挑时代,家庭劳力是非常关键,一般特别厉害的壮汉能挑两百斤,我记得邻居家昌好、昌华都是特别有力气,还有昌保、根喜也是很厉害。我们家人数不少,父亲带领哥哥姐姐利索把分给柴全部收拾挑回了家,一周多我家猪圈附近堆得到处都是一捆捆柴。接下来有父亲和二哥二姐一起把这些柴堆成一个类似小屋的感觉,顶部放满茅草,可以避雨水,最后上面加上重点松树枝压住,厚实实的一层。有了这一堆柴火,母亲高兴了,她最怕做饭时家里没有柴料,想想一家七口人每天三餐饭,需要柴火量是很大的。我去别人家看看柴堆,基本差不多大,村子里每家柴堆猪圈鸡鸦窝也是标配,过日子的基本资料,确实维持生活下去不可缺少的。
村里每户夏秋收到的粮食,深冬堆上柴垛,这两件重要事情办完,过日子心里有底了,大雪来临封冻也都不惊慌了。接下来开始备些过年年货,如炒米、山芋干、米格子、炒米糖、芝麻糖,储存在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陶缸里,用破棉花袄子一部分封住,再用一块厚实的木头块子压住,保持这样食物干燥度,后期吃起来脆甜可口。冬天冷而萧瑟,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冬天,山野湖泊都冰封时候,外面北风呼啸,只要回到家,双脚放进火桶,吃饭的时候,把小柴炭炉子支起来,炖一砂锅腌白菜烧牛肉,或者猪肉白萝卜,再烧一条水煮鱼,热气腾腾的,配上母亲亲手做得微辣的小菜萝卜干、豆腐乳、豆腐渣,简直就是大美味,现在人到中年还好这口,这就是家乡的味道,是家乡烟火气,也是思念里的味道。 作者:吴祥忠 插图:吴祥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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