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休闲杂志上,文磊曾经看到过一个“正常身高对照表”。表格中“矮小”一栏罗列的数据显示,男孩子6岁为109公分,12岁为138公分,14岁为153公分,15岁为158公分。他根本就没有敢仔细去看“超高”一栏中的数据,因为即便是“矮小”,于他也是高山仰止一般的标准——他完全清楚地知道,6岁念小学时自己的身高是103公分,12岁念中学时自己的身高是128公分,现在自己的身高是133公分。而且可以灰心地预判,到了15岁初中毕业的时候,自己的身高恐怕也很难超过140公分。
简单地说,文磊的身高数据根本就没有在这个“正常身高对照表”的统计范围之内,属于不正常的个例。
身材的过度矮小究竟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文磊一直都没有去认真地思考过,只不过这个问题长久以来都像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时不时地就会刺激他一下。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刺激的频率和力度还都呈现出一种不断递增的趋势,让他越来越自感汗颜。
比如在他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父亲有个外地的朋友来家里做客,居然摸着他的头问,小鬼你在哪里上幼儿园?比如刚进初中时,唐老师在教室后墙上用粉笔画上尺寸,给全班的同学测量身高以便合理分配座位,对他根本连量都没量,直接就把他安排坐在了第一排。再比如当刘芸娜递还他送出的礼物时,他虽然拼命地绷直了身体,还是只能勉强跟心上人的嘴唇看齐。他其实也能猜到,自己的初恋之所以会无疾而终,很难说没有身高上的关系……类似因为身材矮小带来的痛苦俯拾皆是,始终如影随形,个中苦辣辛酸,实在难以言表。
为了长高,文磊其实也偷偷地做过不少的努力。比如他要求外婆,必须保证自己一周至少能喝到两次以上的骨头汤。几乎每天他都要抽空到学校的操场上,或者家里的门框上,去吊上起码二十分钟的单杠。就是开始练习篮球,想要加入班级篮球队固然是一个初始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隐藏的原因,那就是他听人说篮球这项运动因为需要随时争夺制空权,所以起码从物竞天择的生物进化理论上可以证明,打篮球对于小型物种向中型甚至大中型物种的变异,是具有一定潜移默化的促进作用的……
可惜的是,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收到明显的成效,文磊也是愈加的灰心。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他那一贯优异的学习成绩,也未尝不是因为受了自己心头这根刺的激励。
总之,身高的问题对于正常人来说不会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但对于非正常个例的李文磊同学来说,那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一个关乎形象,关乎脸面,关乎尊严,甚至关乎人格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问题!而眼下有人竟敢公然地在自己的这个原则性问题上兴风作浪,不仅想以此为借口剿杀掉自己加入篮球队的梦想,更严重的是严重践踏了自己的尊严,突破了自己的底线!所以根本就不用多加考虑,必须对这个人予以坚决的、最为残酷无情的还击!
更何况,侮辱自己的这个人,还是自己在学习上的主要竞争对手、篮球队的队长曹晋鹏!
在去找曹晋鹏拼命之前,文磊先火急火燎地去找了一次李志邦,他希望父亲在放学之前赶紧悄悄出面去找一下张群伟老师,请求张老师能够网开一面,让自己加入球队——他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他觉得这本身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同时对于父亲来说,这也是一件不用花费多大力气,顺手就可以办成的事情。
“你咋又来了,”面对一个下午两次找到办公室里来的文磊,李志邦没有感觉到意外,而是满心的厌烦,“你姐的事情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么!”
“不是我姐的事情,”为了让父亲尽快去找张老师,文磊也顾不得再观察李志邦的脸色了,“刚刚上完体育课,我没有被选进篮球队,爸你去找张群伟说一下这个事情行不?”
“篮球队?啥篮球队,你啥意思?”李志邦没有听懂,一边问着话,一边动手往提包里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想着回家以后还要做饭,心里的厌烦不禁层层地堆在了他的脸上。
“就是我们班的篮球队啊,上学期我还让你去给我借过篮球的……刚刚张群伟宣布了我们班今年篮球队队员名单,我没有被选上,你去跟他说一声,去年没有选我就算了,可我已经练了这么久,现在我的篮球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这次还是不选我,凭啥?!”文磊的情绪激动起来,委屈而且越来越大声地说。
“我还以为是啥大不了的事呢,没选上就没选上,不就是打个球么,”李志邦把手提包的拉锁拉上,站起来说,“走,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
“啥叫没选上就没选上,进不了篮球队就不能代表班上去参加学校的比赛,那我这么久的球不是都白练了么?!”没想到父亲完全不把自己的请求当回事,文磊愈加地着急起来,横跨一步,挡住了李志邦的去路,“而且我们班那些选上的男生,其中有几个的球根本就没有我打得好!”
“放学时间到了,咋还不走啊?”办公室里一位姓肖的中年女老师准备下班了,她从父子俩身边走过,打一声招呼,就看到了文磊那张已经急红了的脸,“娃娃不就想打个篮球么,老李你就去帮他打声招呼,你看,哎哟,我们小李同学的嘴巴上都可以挂把油壶了!哎哟,哎哟!哈哈!”
李志邦支支吾吾的,目送着肖老师朝办公室门口走去了。稍微思忖一下,把手提包放回到办公桌上,他按住性子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说:“你说话不要那么大声,光大声叫喊有啥用呢?你说了半天,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听清楚事情的原委——到底咋回事,给你三分钟,你好好地说给我听。”
把受到肖老师调侃而高高撅起的嘴唇放平,舒缓一下自己的情绪,文磊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就是今天下午我们班的体育课连堂课,体育组的那个张群伟来宣布了我们班今年的篮球队队员名单,我没有……名单里头没有我的名字。我以前是没有打过篮球,但是爸你是晓得的,我上学期就让你去给我借过一个篮球,这几个月来我一直都在勤学苦练,好多同学都说我的篮球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入选球队根本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我们班那些入选了的男生,其中好几个人的水平真的还不如我呢!所以我想,名单虽然已经宣布了,但只要你在今天之内,或者最迟明天上午赶紧去找张群伟打声招呼,让他把我也加进球队里去。我的水平你可以放心,绝对不会给你丢脸!而且他张群伟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老师,只要你去找他,他肯定会给你面子的。”
文磊说话的时候,李志邦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一直垂着眼皮盯着桌面。文磊说完站在原地等待了起码三秒,才看到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冷冰冰地问了一句:“说完了?”
“嗯,说完了。”看到父亲这副表情,文磊猜测接下来,大篇幅的说教就要开始了。不过为了能够加入球队,他暗下决心,哪怕接下来父亲的言语中有那么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哪怕被他狠狠地教训一顿,只要他肯去找张群伟,自己就是装,也要表现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说你篮球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是就你自己这么认为的,还是张老师和同学们都是这么认为的?”猜测中的长篇大论并没有马上开始,李志邦把身体倒在座椅靠背上,感觉有些慵懒地问。
“我觉得是绝对没有问题,好多同学也都说我没有问题,不过张群伟,张老师……他倒是从来没有评价过我的水平到底咋样。”
“那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来理解——所谓水平不错,那仅仅是你一厢情愿,或者说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另外,说你球打得好的那些同学,会不会不过是因为当着你的面不好明说,所以他们才跟你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不!不是,这咋可能呢?绝对不是你说的这种情况!”没想到自己颇为自信的篮球技艺居然会遭受到如此尖锐的质疑,文磊禁不住又喊叫了起来。
“那张老师为啥不选你呢?”李志邦慢条斯理地说,“据我所知,张老师并不是你班上的科任老师,到你班上来不过就是为了要帮着你们班选拔篮球队员的,他认不认识你都还不一定呢,到底选谁进入球队,他只可能根据每个学生真实的篮球水平来判断,所以根本不存在你的水平明明比其他男生高,而他偏偏就不选你——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所以,你没有被选上,只能说你以为你达到了,而实际上你的水平根本就没有达到进入篮球队的标准——没有其他的理由。”
“他……我……”文磊心里堵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张口结舌的,就是说不出整句的话来。
“还有,你让我去找张老师给你打招呼,你说张老师一定会给我面子。哼!首先,人家张老师不选你,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和判断,你让我去找他,这不等于是要我去否定和推翻人家的意见么?在决定让哪些人加入球队的这个问题上,你让我一个语文老师去推翻人家体育老师的意见,你不觉得这很荒唐么?其次,你凭啥觉得张老师就一定会给我面子呢?我和他仅仅是一个学校里的同事,在工作上本身并没有多少交集,平时也就是见面点个头、相互问声好的交情,我让他把你选进球队,他就把你选进球队了?我告诉你,你爸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第三,就算人家张老师看在我老嘴老脸的面子上,让你加入球队了,一支球队的队员人数肯定是有规定的啊,你要加入进去了,那就必定就要让一个已经被选上的男生退出来,你觉得让谁退出来合适呢?人家又凭啥为了要给你腾位子而主动退出来呢?”李志邦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一边冷眼观察着文磊那红一阵、青一阵又紫一阵的脸。或者说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这些话在文磊听起来会多么的不舒服,但是他已经下定了要把儿子好好地教训一顿的决心。
父亲的话尽管听起来刺耳,但的确不无道理,这让文磊满心愤懑却又难以辩驳。对于自己让父亲去找张群伟的这个想法,他其实已经开始在内心里承认,自己在很多细节上真的是欠缺考虑,也真的是幼稚唐突了。甚至,对于自己真实的篮球水平,他也首次产生了不小的怀疑。可是,对于他这样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眼看着梦想一点点破碎、自己还因此被驳斥得几乎体无完肤,此时要求他“闻过则喜”,甚至“知耻后勇”立马“从善如流”,的确不太现实——他使劲地咬住嘴唇,用沉默和僵硬起来的脖颈保留着自己的意见,执拗地对抗着李志邦那毫不留情的分析和批判。
“咋样,没话说了?没话说了就回去,回去再好好想想我刚才跟你说的话,”李志邦抬手看看腕表,再把手提包拉到了自己面前,“你也是个十好几岁的大娃娃了,以后除了学知识长身体,遇事还要学会多动脑子长点心!”
“有人故意整我,故意在张老师面前说我的坏话……”眼看父亲又要走掉,文磊硬着脖颈,嘴里头嘟嘟囔囔地说。
“你说啥?”
“我说有人故意整我,我没有被选进篮球队,主要是因为有人故意在张老师那里说我的坏话,在背地里下我的烂药!”
“有人下你的烂药?那刚才我问你的时候你咋不说?!”一股火气在心里猛然蹿起,李志邦明显已经不想再克制情绪,“你看这都啥时间了,我没空陪你一直这么瞎聊!到底是谁,又是咋给你下了药了,赶紧说啊!”
“就是我们班上一个叫曹晋鹏的,他是我们班篮球队的队长……”因为心里还残留着一点加入球队的希望,尽管实在不愿意在父亲面前提起曹晋鹏,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文磊咬着牙继续往下说,“就是他偷偷跑去跟张老师说,不要我加入篮球队的。”
“咋又出了个篮球队队长?挑选队员是张老师的事情,他有啥资格不要你加入?”李志邦感觉好生烦腻,心头的火苗已经快要压抑不住了,“就算他不要你加入,总还是要有个理由啊,他究竟凭啥不要你加入?”
“他……他说……”内心那屈辱的伤口再次被血淋淋地刺破,文磊的脖颈不再坚挺,他埋下头声如蚊蝇地说,“说我矮。”
“说你啥?”李志邦侧着脑袋,把耳朵对着文磊大声地问。
“他说我个子矮,说我的身高根本就不适合打篮球!”办公室里这时候已经没有其他的人在,文磊爆发似的喊出了这句话以后,赶紧咬住嘴唇仰头看向天花板,可不争气的泪水还是没能忍住,终于夺眶而出。
办公室里突然好安静,安静得连距离这里百十来米的操场上,那些运动的人们发出的大呼小叫,还有皮球撞击在水泥地面上那闷闷的、嘣嘣的声音,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没有再听见李志邦说话,文磊感觉到奇怪,抹一把泪水看过去时,却发现他正闭眼地倚靠,或者说瘫坐在座椅上。他是睡着了么,还是在闭目养神?文磊很快又发现父亲那凸起的喉结在不停忽上忽下地起伏着——他肯定没有睡着,而更像是刚刚吞下了一团非常难以下咽的什么东西。他现在这个样子,分明是在尽力想要把那团东西给快些消化掉一样。
文磊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父亲睁开眼睛,等待着事情有可能出现的,那已经穷途末路终究还是柳暗花明的转机。
终于,李志邦鼓动着喉结再吞咽下一口唾沫,从座椅上支起身体来,伸手从桌面上抓起了手提包来提在手上,在呼出一口长气以后,他站起来冷冷地说上一句“回家去”,自顾自地就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爸,你……你看我加入篮球队这个事……”文磊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加紧脚步,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头怯生生地追问。
“打球,打你××个××球!”李志邦根本就不理他,嘴里骂骂咧咧的,依旧自顾自地往前面走。
“爸,你在说啥?”
李志邦一下子站住,等到他慢吞吞地回过头来的时候,文磊看到他的脸上写满了极端的嫌弃和厌恶,浑身上下往外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甚至阴森的气息。除了模样还没有变化,他哪里还有一星半点自己心目中那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通情达理、慈爱温厚的父亲的影子!
“爸……”不用再去摸清任何的头绪,也不用再去搞清任何的状况,文磊连退两步,已经被父亲的这幅尊容完全地吓住了。
“你们班那个篮球队长也没有下你的烂药,其实他说得对,就你这个个子,根本就不适合打篮球,”似乎想要把心里积压了太多的烦躁也多少释放一些,李志邦咬牙切齿地说,“就你这×样子居然也想打篮球,打你××个××球!”骂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晚,雷阵雨,轰隆隆的春雷伴随着淅沥沥春雨,使得普改县那浓厚的夜色里,好像一下子生出了无数的精灵。它们或小或大、或跑或跳,或成群结队或独来独往,或窃窃私语或自说自话,在县城里四处地游荡。
在城西,当外婆把已经反复热了三次的饭菜送进文磊房间里去的时候,他还大致保持着放学回来就一直摆出的那个姿势——趴在那张雕花大床上,把脸整个都深深地埋进被盖里——他几乎就没有动过。
等到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外婆实在忍不住,还是问起了文红的情况,可文磊只简单粗暴地回答了一句:“屁事没有,他们都说你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啥叫“咸吃萝卜淡操心”?外婆听不太懂,但她猜这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意思应该相差不远。看到文磊不吃饭生闷气的样子,外婆就愈加地肯定文红的事情绝对小不了,否则怎么可能连文磊都被气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很可能是因为邓云芳和李志邦专门地打过招呼了吧,否则文磊怎么连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外婆没有再多问,默默地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把门插上,拉熄了灯,她坐在床沿上一个人偷偷地抹了大半宿的眼泪。
除了夜色中的那些精灵,谁又可能知道,在隔壁的房间里,文磊已经做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下定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决心——从今往后,除非别无选择,除非万不得已,坚决不要再去找父亲帮自己解决任何的问题——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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