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48

吴下阿萌

都是正值青春期的半大姑娘和小子，又都是一个班级里朝夕相处的同学，要说谁和谁闹出点什么矛盾，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如果说是班委之间公然闹起了矛盾，再具体点说，是副班长和学习委员公然闹起了矛盾，尤其还是学习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的两位学霸公然闹起了矛盾，这就不是那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是一件足以引发全班、全年级甚至全校同学高度关注，进而津津乐道的事情了。

与不少同学那种乐见其斗的围观心态完全不同，李文磊和曹晋鹏的对抗让班主任唐倩红感到十分头疼。这两位同为尖子生的同学不仅是班委会的重要成员，尤其两人在学习成绩上的示范和带动效应不仅对于其他同学，甚至可以说对于自己都可谓是意义重大。而且，学习委员李文磊还是和自己同在学校初中部语文教研组的，李志邦老师的公子——李老师女儿的事情最近在教职员工当中正传得沸沸扬扬，眼下实在不好再拿他儿子的事情去惹他烦恼，搞不好就会搞成自寻烦恼。这左膀右臂都是肉，万一一个处置不当，在很多方面都可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消极影响，实在是不好处理啊！

其实今天早自习上鹏磊对战的所有细节，唐倩红还没等到上午第一节课结束，就已经从侧面刺探了个一清二楚，也知道这场对战的胜利者是自己更喜欢的曹晋鹏。她的第一反应，是要出手为这场冲突的尽快平息做点工作，可左思右想，却始终找不出一个能够迅速化解矛盾，同时又能让牵涉其中的各方都感觉合适的处理办法——这可比一般学生之间那种普通的打架斗殴、争风吃醋之类的问题要复杂多了！眼看着第三节自己的语文课就要开始，还是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她赶紧平复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拿着教案端着茶杯走到教室门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往常一样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稳稳地迈上讲台。

“起立！”邹霞在发号施令，“敬礼！”

“老师好！”全班同学朝着唐老师恭敬地鞠躬。

把茶杯里的水倾倒些出来洒在讲桌上，还是像往常一样抽出两支粉笔来在水里翻滚着，把它们都浸润了以后，唐老师镇定自若地打开教案，挺胸抬头大声地说：“同学们好，请坐下！各位同学，从这节课起，我们就将正式进行古诗词诵读的学习，请大家打开课本……”

所有的硬币都有两面，不喜欢字或者更喜欢花，所有的人或轻或重，都会有自己的偏好。好像有对抗的地方就会有站队，在李文磊和曹晋鹏的这场对战结束以后，唐老师虽然选择了无为而治的处置方法，但这并不影响三班的各位同学作出自觉自愿的选择，在实际行动和心理倾向上，各自成为副班长或者学习委员的拥趸。只是文磊很快就从种种的迹象中灰心地发现，几乎没有同学选择和自己站在一起，主动发起的与曹晋鹏的这场对战，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自己非但没有讨到丝毫的便宜，反而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了大人也现了大眼，简直就是一场堪称耻辱的完败！

二十天过后，全校瞩目的新一届男女生混合篮球联赛拉开帷幕。自从确定自己落选了班级篮球队，文磊就发誓再也不打篮球，而且在被曹晋鹏击败以后，他把那个央告父亲从学校体育组借出来的篮球放了气，再把它想象作曹晋鹏，还有班级篮球队的其他九名队员，用一根大号的铁钉在上面狠狠地扎出了十好几个窟窿，已经悄悄地扔到城西街上的垃圾桶里去了。

篮球既然已经绝不再打，篮球场自然也就成为了禁区。联赛开始的当天，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听着操场上传来的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加油助威声，想象着曹晋鹏在球场上闪转腾挪的样子——他想要自己班级的球队赢球，同时又巴不得他们输球，心里乱七八糟的，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他没有到篮球场去，可他还是非常清楚的知道，联赛的揭幕战是场表演赛，对阵的双方是高中学生联队对阵学校教师联队，比分是52比68，教师联队获胜。而下午初二三班篮球队就迎来了小组赛的首场比赛，对手是初一四班，比分是45比17，自己的班级轻松取得开门红，目前暂列小组第一。

他还知道，队长曹晋鹏在这场比赛中就像好多球星打球时那样，嘴巴里一直都在嚼着口香糖。尤其可恨的是，他居然还得到了全场最高的18分！他更听说，每当曹××射篮得分，那个大屁股的刘芸娜都会双脚腾空欢呼雀跃，直蹦跳得她胸前的那两坨大肉几乎就要挣脱了衣襟的束缚，飞出领口重重地摔落在众目睽睽的篮球场上……

文磊觉得那根扎破篮球的大号铁钉好像并没有被一起扔进了垃圾桶，它自己跑回来了，而且还扎进了自己的心里，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全都扎了个透。

“文磊，姓曹的敢这么欺负你，我都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咋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描述完刘芸娜胸部的最新动态，看着近来一蹶不振成天灰头土脸的文磊，马灯试探性地问，“咋，你真打算就这么忍了，真不想好好地收拾他一顿？”

学校旁边那片熟悉的小树林里，已是傍晚时分，一阵微风吹过，四周围到处都是摇动的树影。一道凶光在文磊的眼中闪亮，很快又熄灭了，他欲言又止，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故意这时候把你约到这里来，就是想听你说句实话，你到底想不想收拾曹晋鹏，”马灯伸出一只手来，轻轻的，但稳稳的摁在了文磊的肩膀上，“大家都是兄弟，只要你想，那我一定帮你！”

文磊还是不说话，但是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暖流。很快，这暖流就传遍了全身，传到眼睛里，就转化成了感动的热泪。“到底是最铁的哥们儿啊！”他一边由衷地感慨，一边赶紧把脸扭开，并不想让一贯视自己为偶像的马灯看到自己的软弱和委屈。

“文磊，你别难过，没啥的，真的没啥的，”把摁在文磊肩膀上的那只手微微抓紧，那是自家人对自家人的抓法，马灯的声音里充满了患难与共的真情，“只要你一句话，我保证让他曹晋鹏满地找牙！”

抬手快速地在眼睛上一抹，仰头把更多的泪水吞咽进肚子里去，轻咳两声过后，文磊回转头来低声地说：“谁稀罕他满地找牙，我的想法是要让他从此以后都再也打不成篮球！可是……”感觉到肩膀上的那只手明显地一抖，他赶紧地住了口。

“可是啥，你继续说！”马灯像是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把稍微放松的手指再次地抓紧了。

“可是，就我们俩，干不过他啊，”文磊稍一犹豫，还是放心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那××的长得壮，搞不好收拾不了他，倒反过来被他给收拾了。”

“嗯，你说的这个也有道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我其实早就想到了。”把手从文磊的肩膀上拿开，马灯侧转身去，冲着小树林那黑影浓密的一端，伸出双手使劲地击了两下掌。

“啪——啪！”掌声在夜色渐浓愈加幽静的小树林里，听起来异常的清脆。

文磊一脸狐疑地朝着他击掌的方向看去，浓密的黑影里，走出来一个更加黢黑的身影。那身形的轮廓和走路的姿态是那么的熟悉，不用等他走近，文磊就已经看出了来者是谁——那个曾经成天和自己玩闹在一起的死党，也是马灯的死党。那个无意间一口就能叫出自己初次梦遗情人名字的家伙。那个曾经和自己无话不谈，关系好到几乎都可以割头换颈的兄弟。那个自从上次那个“污衣事件”以后自己就已经与之绝交了的差等生、众人口中的“害群之马”——那不是张以恒是谁？！

文磊的脸“刷”就红了。

他当然不能忘记，就在三个月前的“污衣事件”中，正是自己暗中唆使张以恒去弄脏了邹霞的新衣服，事发之后，自己不仅不敢承认错误，成功逃脱了干系，还把所有的责任全部都推到了他的身上。尤其过分的是，当张以恒因此被记大过、赔偿邹霞衣服、遭受父亲毒打、回到教室做全班检讨……整个的过程中自己非但像个无辜者一般完全地置身事外，此后甚至还躲瘟神似的主动地和人家断绝了一切的交往……

“不好，他该不是来找我讨要说法的吧？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突然想到张以恒在打架斗殴方面原本就是一把好手，文磊的心中纵然有深深的羞惭，也不禁害怕了起来。眼看着步步逼近过来的张以恒，他做不到从容面对，也不好撒腿就跑，只好警觉地悄悄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张以恒终于走到了近前，他的双手都插在裤兜里，看不出有任何君子报仇的意思。甚至，对着文磊咧嘴笑了一下以后，他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埋下了脑袋，用脚尖踩着一块圆圆的小石头在地上来回地搓。

看到他这个样子，文磊放下了戒备，却也把脑袋给埋下去了。这时树林里有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发出了一阵细微“沙沙”的声响。

“哎呀，你们啥时候都变成哑巴了，还有点男子汉的气概没有，”马灯看看张以恒，又扭头看看文磊，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这样吧，你们两人握个手，以前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就都不要再提了！还是那句话，大家都是兄弟！文磊，我们两个的确干不过他曹晋鹏，但是如果再加上张以恒，你想想，那还能干不过他么？！来啊，别婆婆妈妈的，握个手！要不然，你们俩拥抱一下？看你俩那扭扭捏捏的样子，都快要腻歪死人了！”

一旦张以恒加入，根本都不用再去对比双方的实力，就算他曹晋鹏再怎么五大三粗膀壮腰圆，肯定也只有满地找牙的份了！不过此时此刻，文磊却没有多少必胜的欣喜，心中除了那深深的愧疚，更多的还是对于张以恒那由衷的感激——多好的兄弟啊！即便是被自己伤害到了那种程度，即便自己已经和人家绝交，可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人家还是愿意不计前嫌，主动和解，义无反顾地赶来，要为自己的事情再次出力——以往只是听说过有那种为了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友情，像张以恒包括马灯这样值得毕生珍惜的兄弟，原来一直都在，就在自己的身边！

努力地按捺住热烈拥抱乃至涕泪横流的冲动，他满脸歉意地首先伸出手去。他的兄弟张以恒随即也伸出了手来，两个度过劫波的少年四目相对紧紧握手，相逢一笑泯恩仇。

“好了，别他妈肉麻了，老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马灯好像挺不耐烦，催促着说，“文磊你既然愿意，那我们现在就抓紧商量一下，看到底咋样收拾曹晋鹏！”

“对，这才是正事，要好生商量一下。”松开了文磊的手，张以恒第一次开口说话。黑暗中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交流过的缘故，他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有些陌生，甚至有些怪异。

“文磊，这说到底主要还是为了你的事情，究竟该咋整，你还是要首先拿个主意出来——来，说说你的想法，完了我们再来商量。”马灯说。

虽然认为事先制定出一个详尽的收拾曹晋鹏的方案确实很有必要，但现在立马就要展开讨论，文磊还是感觉好像有些操之过急。他本来想说今天天色已晚，要不然等明天上学以后再议，可感受到两位兄弟投向自己的那热切的目光，也就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稍一思忖，久违了的三人组老大的感觉在心中升起，他一脸严肃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我现在初步的想法有三点。第一，对于曹晋鹏，我们不收拾则已，一旦决定了要收拾，那就一定要把他××的收拾到位！第二，要论单打独斗，我们三兄弟谁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们需要提前演练一个合适的战术，等到真正动起手来的时候，不仅要百分之百地保证把他打败，同时还要保证我们自己不能吃他的亏。第三，这个事情不能让其他任何人晓得，尤其不能让老师们晓得，要不然……”他快速地看了张以恒一眼，脸又有些红了，“要不然就麻烦大了……你们觉得呢？”

张以恒没有搭话，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包带过滤嘴的香烟，抽出一根来并不点火，把它放到鼻子下面转动着闻，好像陷入了战略性的思考。

马灯想了想以后说道：“你说的后面两点我都同意，就是你说的要把他收拾到位——啥叫收拾到位？是不是就是你刚才说的，要让他××的今后都打不成篮球？”

“这是最起码的效果！要不然都这么晚了，我们何必还躲在这里这么认真地商量！”文磊斩钉截铁地说，转念一想，语气又舒缓了下来，“最少也要让他××的没法再参加今年的篮球联赛。”

“可是要达到这种效果的话，必须要让他伤筋动骨才行，我们要是只用拳脚招呼，搞出点皮外伤来容易，这个怕就比较困难了……”马灯看着文磊，像是忧心忡忡地说。

张以恒还是不说话，还在闻着烟卷，不过他一直盯着文磊在看。和马灯一样，可以感觉到他的眼神中也同样充满着鼓励——鼓励文磊大胆决策，畅所欲言。

“那就上点家伙！钢管，西瓜刀，改锥，实在不行就用板砖砸！他曹××再咋壮实也不可能是铁打的，一板砖下去照样头破血流！”文磊的眼中再次露出了凶光，连声音也不自觉地越说越高，“反正该砍就砍，该砸就砸，横竖都要把他××的搞成个生活不能自理！我见过他们高中部的人打架用的那种西瓜刀，这么宽、这么长，砍起人来那叫一个顺手！可是这种刀有点不太好找，也不晓得他们在哪里搞到的。不过，菜刀倒是每家人都有……这样，马灯，你负责去把你家的菜刀偷出来。张以恒，你负责去找钢管，也不要太长，只要使着方便就可以，那种短截的钢管随便哪个施工工地上应该都有的。我来负责改锥，我家里现成就有一把！哦，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毛巾，或者是口罩，收拾曹晋鹏的时候，我们三个都必须要先把脸遮起来，不能让他晓得是我们干的……光把脸遮住恐怕还不够，可能还需要戴顶帽子——把家伙都准备好了以后，最迟后天上午……咦？你们在干啥？”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更没有灯光，已经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树林里，站在对面的两个人已经完全成为了两团模糊的黑影。

“哧啦！”一团火焰在张以恒手中腾起，非常的耀眼，文磊诧异地看见他用火柴先把自己叼着的烟卷点着，然后把火焰递出去，给从来不抽烟的马灯点烟。马灯双手扶着烟，点着了，笨拙地吸上一口，被呛得接连咳嗽。

“你啥时候也要抽烟了？”文磊看着马灯手上的烟卷疑惑地问。

马灯并不理睬，咳完了，学着张以恒把烟卷流里流气地叼在嘴上，腾出了两只手来，他突然又拍起了巴掌。

“啪——啪啪！”三下清脆的掌声，比先前更加的响亮。

文磊突然感觉不对劲！

诡异而又黑色的恐惧从小树林的四面八方毒蛇一般地蹿出来，当他意识到必须马上拔腿就跑，可身体还没来得及执行逃命的指令，头顶的头发就已经被一只仿佛来自天空的大手一把抓住了。

文磊又惊又怕，努力想要找寻大手的主人，可头发先是被粗暴的往上一提，头皮都差点要被扯脱，紧接着就是一通没完没了的、推磨似的摇晃。

那只手实在是太有力了！感觉是一个牛高马大的，从事重体力劳动的成熟男人的手，莫非是张以恒或者马灯的爸爸？文磊双手抱头，被摇晃得跪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跪下去，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在原地胡乱地转圈，根本无法找到一丁点的平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了任何的思想，他整个的世界都已经被摇晃到混沌颠倒了。

终于，于投胎转世一般的惊魂不定当中，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冰冷地说：“来吧，让我看看你咋把我搞得生活不能自理。”

顿时，他感觉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

被曹晋鹏抓着头发，文磊虾米一样的驼背弓腰，又好像是在举手投降，被一路转着圈地拖到小树林的更深处去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在极度的疼痛和屈辱中，他瞥见了两团模糊的黑影，就站在树影婆娑的不远处。

那是张以恒和马灯，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们还站在那里，心情复杂地抽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