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61

吴下阿萌

经县政府拆迁安置工作领导小组和拆迁户代表共同参与，选定了具有相应资质的第三方房地产价格评估机构，经过认真评估，并在获得了双方认可的评估结果以后，《普改县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加强城西片区旧城改造工作的通知》以及《普改县人民政府旧城改造征收标准》相继发布。城西片区被征收土地的用途最终得以明确，的确是要兴建工业园区，因此不存在原住民回迁的问题，政府提供了异地安置和现金补偿两种方式供涉及拆迁的住户进行自主的选择。

根据政策规定，如果拆迁户选择异地安置，政府将以其原住房面积的1.5倍，在城南新近开发的、房屋均价为550元的“普发花园”小区内统一安排置换相应户型的住房，同时给予每户每月280元，共计18个月，也就是5040元的装修期间租房补助。若是选择现金补偿，则按每平米1020元进行一次性补偿。县政府同时要求，所有安置房或补偿款要尽快置换发放到位，拆迁区域内所有住户必须于两个半月的时间内，也就是6月15日前全部完成搬迁。对逾期仍未搬离的住户，拆迁安置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将坚决执行“每逾期一天，安置房面积自动缩减1平米，现金补偿款减少1000元，直至强制执行”的规定，确保拆迁工作任务如期顺利完成。

城西的老宅里是有一把算盘的，这把算盘很大，中间靠右的那几排珠子由于更多地被拨打，明显更加的油黑发亮，这是外公在世的时候用过了好些年的一把算盘。“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五去二，四上五去一，五去五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在外公的教导下，邓云芳很小就会打算盘，一度打得还相当的熟练，可几十年没碰，曾经滚瓜烂熟的珠算口诀也只能背到这里，其余的早已遗忘得差不多了。没办法，她只好到百货公司去，在出售电子计算器的柜台前弯腰埋头地挑选了半天，终于选定了其中两台最便宜的来作最后的选择。请售货员小姑娘把它们都拿出来试用过以后，她才知道其中一台是带有按键语音功能的，语音播报的声音还挺大，她马上就选择了放弃。

“语音是可以关闭的，喏，想不想用语音都可以按这个键来开关。”年轻的售货员小姑娘服务态度很好，她指着计算器上一个绿色的按键笑盈盈地说。

稍微犹豫了一下，邓云芳摇摇头，还是拿起了旁边那台不带语音功能的计算器。

晚饭过后，对照着从县政府的红头文件上抄下来的征收政策标准，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用计算器反复地计算到深夜——城西老宅的面积为64.53平米，如果选择以房换房，也就是异地安置的补偿方式，可以在普发花园里得到一套96.795平米的房子。按照房屋均价550元计算，等于是得到了一套价值53237.25的新居。如果再加上18个月的装修租房补助5040元，则为58277.25元，这也就是选择异地安置政策所能获得的全部赔偿。而如果选择现金赔偿的方式，计算起来相对简单，每平米1020元，那就是65820.6元。两种赔偿方式的差价也很好计算，为7543.35元。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莫非是普发花园小区的房子不够，所以政府想要通过这种差异来鼓励拆迁户们选择现金补偿？应该不会有这么简单！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县政府里的那些人可是把算盘立起来都照样能打的，他们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多给选择现金补偿的住户七千多块钱？七千多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这相当于可以在普发花园里买到13.71个平方的房子——账是基本上算清楚了，不过邓云芳很疑惑，想不通其中的道理。究竟是要选择要房子还是要票子，她一时之间也没有了主意。

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因为县政府搞的这次旧城改造，因为这次很多人，不，应该是大多数人一辈子恐怕也未必能够遇到一回的拆迁——发财了，自己真的要发财了，而且是狠狠地发一笔大财！即便是选择要房子，那自己也会有一笔将近六万块钱的收入！听说城西有一户姓刘的人家，本来也是妥妥的拆迁户，房子和自家也差不多大小，可就在去年年底，简直是蠢到了家，他们居然一万块钱就把房子给卖了，这等于是白白送给了买家五万块钱！那个买家也是真聪明，运气是真的好，居然捡了这么大的一个便宜！

六万块钱呢，自己也是退休的人了，可啥时候一次性地见到过这么多钱？如果按自己现在的退休收入每个月400块钱来计算，等于足足150个月、12.5年、4562.5天、109500个小时的全部收入！要是再按现金补偿的65820.6来计算的话……唉，“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话说得真好！如果单凭那点可怜的工资收入，真是到死也休想富裕得了啊！真亏了自己，直到退休的时候还一直以为自己和大多数人相比还勉强可算是个有钱人呢，真的要羞死人了！

啥叫有钱人？自己现在可以算是有钱人了么？城西片区房子最大的姓赖的那户人家，听说他家的房子足足有四百多平米！而且这户人家第一时间就表示要选择现金赔偿，就按四百平米来计算，这家人等于一下子就得到了408000元的拆迁赔偿。四十多万元啊，这家人的祖坟上肯定是冒了青烟了！有了这笔巨款，他们肯定是如假包换的有钱人了！不过帐好像也不能完全这么来算，听说赖家人口多，光中间那辈弟兄姐妹就有八个，就算平均分配，40除以8，每个人也就只能分到五万块钱，这么说起来，他们还不如自己呢！唉，这才真是猪羊牛马多了值钱，人多了不值钱啊。

对了！还有那个马贵田，咋可能忘得了他！大年初四那天，他可是在自己面前把有钱人给扮演够了！他说他现在一个月能挣三千块钱……就算三千吧，他××的一家三口可都是无业游民，咋能和自己这种尽管收入不多，但躺着都有钱挣的人来比？！除开吃穿花费，每天累死累活的，每个月又真正能剩下几个活钱？满打满算，没病没灾，就算他一个月可以存下1000块，65820.6除以1000……

邓云芳是真没想到新买的计算器原来还有这么多、这么大、这么重要的用处，一个鸡零狗碎乃至鸡毛狗血的通宵过去，她使用计算器的熟练程度已然突飞猛进。但见她右手握笔，左手按键，左顾右盼，运指如飞，已经颇有了几分大户人家理财顾问之类专业人士的风采。

没有在厨房里发现李志邦留下的早饭——自从回到卧室来住的请求被自己断然地拒绝了过后，他依旧在沙发上睡觉，所做的饭菜质量也重新回到了敷衍和粗制滥造的水平，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最近甚至经常连早饭也不给自己留了！

“如果不是遇到拆迁，说白一点如果没有拆迁款，他会不会在沙发睡一辈子？他还会主动提出要回到卧室来住么？”再次回忆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李志邦被自己断然拒绝时脸上所浮现出来的，那种交织着震惊、错愕、懊恼、绝望的复杂表情，还有最近这段时间，他那副表面貌似镇定从容，但实际上几乎是个人就可以看出来的，一蹶不振、焉头耷脑、破罐破摔、只比死人多口气的鬼样子，她就再次地体会到了一种异样的、但同时又很强烈的快感。

可惜这快感每次持续的时间都很短——“男人下贱，真的是下贱啊！”站在一口现成吃的东西也找不到的厨房里，她那异样的快感很快就被一种更加强烈的气恼和怨恨所取代了。

“不就是会做个饭么，还真以为离了你我就得饿死？只要有了钱，啥好吃的东西买不来啊？早就听人说过——炒菜无妙法，油多锅要辣——我今天就学，这么多年翻来倒去吃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菜，我××看也该看会了！”她这么想着，反正也没有什么睡意，也就打消了空着肚子先去睡上一觉的念头。

进卫生间去利索地梳洗了，回卧室去把自己算了一夜的那些账单收拾好放进抽屉，再把那张包裹着零钞的棉布手绢拿出来取钱，她是打算带上些钱这就去菜市场买菜，今天就学着去做那道好吃的莴笋烧肚条的菜。同时，她也留好了学不会做不好的后手——除了猪肚和莴笋，还要在市场里买上半只自己最喜欢吃，但因为很贵很少会去买的“付鸭子”，就当是庆贺自己贫瘠半生，终成富贵吧，中午说什么也要一个人先美美地吃××××的一顿再说！

好久都没有逛过菜市场了，那里可是自己退休以前几乎每天都要去、也几乎算是自己那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啊！她兴冲冲地打开手绢，从里面抽出两张十块面值的“青蛙皮”，此时，一张长方形的白色纸条，也随着钞票无意间被带了出来。

纸条上面密布着油印的黑色符号和文字，她顿时就想起，这是去年刚过完元旦的时候，自己托女儿替自己去算命求签，林红从林云禅院给自己带回来的签纸。

“前途有路空劳心，

何须作福问神明；

莫谓此物本是铁，

时来变化铁成金。”

把签纸捏在手里，她怔怔地看着、看着。良久，一颗清泪，悄悄地顺着脸庞滑下，悬挂在了她那又尖又瘦的下巴上。

傍晚，几乎已经饿了一整天的她勉为其难地喝下最后一口寡油淡味的面片儿汤，把碗筷往饭桌上一撂，用上了那种领导开会宣布某项决定时才会用到的语气，她对坐在自己对面兀自还在埋头喝汤的李志邦作出了冰冷严肃的指示。

“城西拆迁我选择现金赔偿，城西的房子没有了，我妈和文磊就只有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等他们过来，你还是睡你的沙发，我妈跟我一起睡卧室，文红反正也不在家，文磊就睡他姐的那张床。也不用等到六月半，我明天就叫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做好准备，争取五月份就搬——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