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邓秀英家回到城东以后,邓云芳一进门就发现客厅的沙发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与之前杂物四散的样子相比,整洁得简直有些扎眼。她狐疑地走过去查看,很快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趁着自己带文磊去乡下的这个下午,李志邦已经打起了铺盖卷,并没有离家出走,而是居然擅自搬到文红的那个房间里去了!
房间的大门敞开着,根本都不用走进去,站在客厅里,一眼就可以看见原本属于文红的那张床上,已经铺上了李志邦惯用的那张浅蓝色的格子床单。一直放在沙发上的枕头被褥,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床头上。之前摆放在客厅沙发旁边的那盏落地台灯,现在也被挪进了房间里去,就立在了写字台的左手边。写字台上,一字排开堆放着几大摞的书籍还有教案。如果这些都还不足以说明李志邦搬进文红房间去住的事实,那么还有一个场景则完全可以印证他已经鸠占鹊巢的恶行——这×××的现在就人五人六地坐在写字台前,好像根本就没有察觉自己开门进来,用后脊梁对着客厅,左手把一个热气蒸腾的保温杯举至齐眉,他正貌似埋头在认真读书,完全是一副有恃无恐、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做派。
自从自己上次回娘家那时候开始,李志邦就再也没回卧室去住,到现在算起来竟然也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而文红离家出走以后,他为什么宁肯女儿的房间一直就那么空着,也始终坚持在沙发上睡觉?关于这个问题,邓云芳其实也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只不过早不占晚不占,偏偏在外婆和文磊即将搬过来住的当口,他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自作主张地独自占据了文红的房间,其中的含义无须多问,早已不言自明——邓云芳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要不要这就冲上前去和他干上一架?或者直接去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扔出来?还是说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再冷静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站在客厅里,看着李志邦那气焰嚣张的背影,邓云芳不禁又回想起了就在刚刚回城的班车上,文磊对自己所说出的那些话——
“你要做生意?”还是破旧不堪的客运班车,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文磊还是把眼睛望着窗外,突然就这么没头没脑地问。
“你说啥?”尽管还是紧挨着坐在一起,她一下子还是没听清楚。
“我刚才听你跟表姨说,你想要做生意,而且还打算用婆婆给你的拆迁费来做本钱。”文磊的语气和他那脸上的寒霜一样的冰冷。
“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我……”
“用你自己的钱,你想咋做就咋做,不过你要是用婆婆给你的钱去做,那我一定会去跟婆婆说的,我一定会让她把钱全部都收回来!”眼睛里分明又冒出了那种似曾相识的、令人心悸的凶光,文磊把头扭过来,直视着她斩钉截铁地说,“还有,你不让我们租房子,可以,我们答应你,你让我们全都搬到城东去住,我们也同意,反正是你说啥就是啥,我们都听你的。不过,我这里有两个条件,你必须要做到——先说清楚,这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思,跟婆婆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听好了——”
“滴——”一声非常刺耳的、拉长了的喇叭声响起,好像凭空拉响了警报。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抓紧了前排座椅的靠背。
“你听好。第一,你找人在学校里监视我,我不晓得你为啥要这么做,也不晓得你的脑子是不是出了啥问题,但无论如何,我请你立刻、马上把你的人撤掉!否则我不会去参加中考,就是去了我也一道题都不会做,保证给你抱一堆鸭蛋回来。第二,我们搬到城东去以后,你让我睡阳台睡厨房都可以,哪怕是睡楼道睡厕所都行,我都没有意见,但是你必须要给婆婆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而且必须要给她安排一个随时都可以把门关上的那种房间!你不要问我为啥,反正如果连这个两个条件你都还是不能答应的话——你不是说你完全有权力把我从这个家里赶出去么——哼,也不用你赶,等城西的房子一拆,我自己就晓得滚蛋,你这个第一监护人也不用担心我在外头的死活,我是死是活都完全跟你无关!”
——李志邦突然起身,端着保温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打断了她的回想。
对立在客厅里的大活人视而不见,只见他昂首挺胸,径直地穿过客厅,钻进厨房里去了。很快,厨房里就传出来了一阵锅碗瓢盆的独奏曲——他这是又在为他自己的晚餐忙活开了。
屏住呼吸拒绝着那一阵阵不断弥漫到自己鼻子里的油香,邓云芳咬牙切齿脸色铁青。半晌,听到李志邦好像已经开始在洗碗,她这才一声不吭地闪进卧室里去关上了门。
经过一番思忖,文磊还是没有把母亲想要做生意的痴心妄想,以及自己对此的强硬表态告诉外婆。而对于他跟随邓云芳到邓秀英家去的具体情况,外婆也基本没有打听,她已经开始着手收拾城西的东西,为搬家做起了准备。
如果可以租房另住的话,要按她的本意,老宅里的所有物件几乎没有一件可以舍弃,能搬走的都是尽量要搬走的,可是因为邓云芳对自己提出的那个“城东啥都有,能扔绝不留”的要求,现在绝大多数的东西都不能带走了。她收拾着,犹豫着,取舍着,难过着,每下定一次放弃某个物件的决心,她都感觉好像是亲手把自己剥离掉一块,并因此承受着越来越剧烈的,那种再也无法弥合的伤痛。
文磊默默地观察着,他觉得外婆不像是在收拾东西,她更像是在做着另外的一种努力——除了照顾自己的生活,一贯勤快的婆婆最近明显的懒惰起来,她不爱做事情,连话都少了好多,经常呆若木鸡的样子——她好像要努力地让自己从此成为全家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其实对于外婆的不抵抗主义,文磊或多或少,在心中不免对她也有一些埋怨,但更多的还是真切的心疼。同时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鼓动或者宽慰她的好办法,现在他也只好选择和婆婆站在一起,安静地等待着邓云芳去拆迁办办好手续,然后来向自己发出搬离老宅、搬到城东去住的通知。
然而一周过去了,邓云芳一次也没到城西来。早就为她准备好的那些办理拆迁手续所必须的证件,就那么一直静静地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又一周过去了,邓云芳依旧没有来。外婆包括文磊需要搬到城东去的东西经过反复地挑拣和整理,都已经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
此时城西片区已经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拆迁户完成了搬迁,走在城西的大街小巷,白底黑字红印章的封条已是随处可见。它好像是拆迁办工作得力的凭证,不过对于大多数尚未搬走的住户来说,那更像是一张张的催款通知书,让人看了就止不住的焦躁和心慌。
等到再一周快要过去的时候,邓云芳还是没有来。文磊不由得有了一些恍惚,他开始怀疑大家是不是搞错了,莫非婆婆的老宅原来根本就不在本次拆迁的范围以内?或者所谓的拆迁,该不会是自己做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这天吃过了午饭返回学校去,他看着城西片区大街小巷的那些封条,就寻思着下午是不是抽空去找父亲问问,问问他城东最近是不是出了啥状况,要不然邓云芳怎么会连拆迁搬家拿钞票这么大的事情都顾不上了?可一想到又要到父亲的办公室去,他就很有些犹豫不决。
没想到刚走到学校门口,听到背后有人扯着嗓子叫自己的名字,他放慢脚步一回头,就看见父亲和初二时教过自己地理的顾长泰老师一起,肩并肩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顾……顾老师。”文磊等他们走进,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微微鞠躬,先给顾长泰打了声招呼。不要说是年老混沌、现在已经不再教自己的“顾不上”——这是同学们给他起的外号——就是所有教副科的老师,现在甚至还包括教语文同时还是自己班主任的唐倩红,文磊都是从来不会主动去招呼的。只不过眼见父亲和他走在一起,多少需要体现自己的家教同时好歹给大家一个面子,那就勉为其难地招呼一声好了。
“李文磊,我们叫你没有听见么,咋越是叫你,你越……越……越是朝前头走?”顾长泰说话的表情还有动作和他在课堂上的表现完全不一样,怎么还有些结巴?这让文磊感觉有些奇怪。而且在他的记忆里,顾长泰好像从来就没有单独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见他和父亲有过任何的交流。
文磊不知道如何应答,只好把眼睛朝父亲望去。
“老顾你先走,”像是很亲热地在顾长泰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李志邦还微笑着对他眨了眨眼说,“四点半,别忘了。”
顾长泰嘴里含糊地答应着,迈开方步大大咧咧地往学校里走。文磊见他怎么有点横冲直撞的意思,赶紧朝旁边一个小跳让开去路,顾长泰擦着他的胳膊走过,这时一股不太明显的酒气,蹿进了他的鼻孔。
用满是狐疑的眼光,他再次地望向了父亲。
“我还说要到教室去找你的,正好,”李志邦收敛了微笑,已经换上了一副师道庄严的表情,而且好像还很有些严肃地说,“给你说个事情,下午放学以后你到城东去一趟,你妈有事找你。”
“她咋又有事找我,现在复习备考这么忙,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去陪她瞎胡闹,”几乎都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文磊顿时就烦躁得难以自己,连五官好像都因此而扭曲了,“好多天前她就跟我们说要随时准备好搬家的,啥都收拾好了她又一点动静没有,这么长时间连个鬼影都见不到——她到底想干啥?尽是些×没吃饱累死××的事情!”
“这个我不清楚,我也懒得去问,”居然没有对儿子的出言不逊以及粗俗下流表示出任何的责怪,李志邦轻飘飘地说,“反正她说了,叫你今天必须要过去,而且她还是今天上午打电话到学校来跟我这么说的——她现在居然也学会打公用电话了——看样子还比较急。等放学了你就过去一趟好了,应该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你想你妈找你能有多大个事……对了,还有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要中考了,你的成绩一贯还可以,只要不出大的意外,相信考试对你来说是不会存在任何问题的。我带了几个毕业班工作也多,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来过问你的学习,你自己好好复习备考就是了,这才是你当前的最重大的事情,听到没有?!”
站在校门口,看着李志邦转身朝学校里走去的背影,文磊又想起了大约二十天前,在城东的客厅里,在母亲歇斯底里、口无遮拦的辱骂声中,那个原本和现在一样道貌岸然,当时却四肢僵硬、面色如土、噤若寒蝉、猥琐苍老的,自己的父亲。
“哦,对了,我还差点忘了,”李志邦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拍一拍脑袋,回过身来大声地说,“你妈还让我给你说,叫你一定要把你的钥匙也一起带过去。”
“钥匙?啥钥匙?”文磊一时之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好像说是用来开个啥箱子的钥匙,她说只要跟你说,你自然就晓得了。”
晴天一声霹雳,一阵急火攻心,文磊脑子失速几乎晕厥,眼前顿时蒙上了一层白雾。等到雾气散开,看到父亲还站在前头,可他已经顾不上说话更来不及思考,一个弹射起步,用尽全身的潜能,以火上房般的焦灼和百米冲刺的速度,他飞也似的朝着城西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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