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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无语 于 2024-3-4 14:40 编辑
老刘出生在旧社会,富农家庭,其父的第一个老婆难产走了,第二个没有生育休了,第三个便是老刘的母亲,生了两个女孩儿都夭折了。后来,请人算,说是要延续香火,就不能在家里生产。于是,1937年下半年老刘就降生在牛圈里,取名牛娃子。
据说,这都是老刘母亲的善举带来的福报。
老刘的母亲第二个女孩儿夭折后,好几年没有身孕。有一年春天,一户贫苦的同姓人家生孩子,因是女孩儿打算不要了。刘母刚好路过,从血盆里捞起孩子抱回了家,成了老刘唯一的姐姐。
刘母精心抚养,刘父也没有埋怨过。这事在那个极度贫困而又封建思想极为顽固的旧中国的乡村,不得不说刘母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又心胸豁达的妇女。这种难能可贵的举动的确会感天动地。
我们每次给岳母上坟,老刘总是会说:“你们也给我的妈烧几张。”我们常常转去给刘母烧些纸钱,以表达我们对她的敬意。
老刘在几年前的家庭会议上提出了他的遗愿,其中有一条就是去世后,墓地选于其母的门前,此乃“母抱子”之意——今世母子,来世还做母子。他想永远躺在这样一位在他心中无比伟大的母亲的怀里,令人十分感动。
今年阳春三月,老刘来昭君镇散心。那天早饭过后,他在屋顶的平台上晒太阳,我把《父亲的个性》念给他听,请他谈谈自己的看法。
82岁的老刘右眼失明多年,左眼弱视,听力却不减当年。他入神的样子,像倾听的学生,出乎我的意料。念完后,他没有评论我的父亲,只是说:“你也给我写一篇《老刘的个性》。”他一脸的诚恳,着实令我十分意外。
老刘21岁到粮站上班,开发神农架组建基建队时,他便调了过去,修过路,架过桥,当过保管员。
“工作几十年,档案里没有任何污点。”他对我讲,“但是,有三件事,一直折磨着我。经过再三考虑,只有说给你听,我的心才会好受一些。有些东西还是不带进棺材的好。”
一听这话,我感到事情非同寻常,也隐隐感到他对我的信任。
老刘在旧社会读过三年书,比我的父亲小4岁。他命中克妻,经历了三道婚姻,61岁时找了现在的老伴儿。
一个人生坎坷的老人,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老人,想留下什么给我们呢?
上世纪70年代,老刘的媳妇在家拖着六个孩子,生活非常艰苦。
老刘几乎每月要送一次钱粮回家。那时从神农架到香溪送木料的车来来往往,常常是搭顺风车到平邑口下车,再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到家。老刘和司机们混得熟,同样搭顺风车回单位。
下班后,老刘喜欢下河打鱼。他撒网的架势颇有风度,网下水时总是一个漂亮的圆形,网网不落空。除了拿一些给同事们改善生活外,多余的晒干后带回家里。他把弄到的山货、节约的粮食全弄回了家。为了养活一家人,他的确操了不少心。
有一天,老刘最后一个去食堂打饭,只有炊事员兼司务长的老崔一人在数餐票。当时的食堂是个木板工棚,不大,坐不了几桌人,一般打了饭菜就到外面去吃。
“老刘,你自己打。”老崔一边说一边数着餐票。
“还是你打,好一些。”老刘动了歪心思。
老崔笑着说:“你个‘拐家伙’,好,我来。”
打好了饭菜,老崔又去数餐票,一转身,却发现老刘抓了一把餐票在手。
“老刘,使不得!”
“老崔,公家的事,谁不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亏了,也不会找你。我拿一点儿,要什么紧?”
老崔是老刘的好伙计,很不高兴,但也不好去夺,自此再也没认老刘这个朋友。
也许是天照应老刘,当天晚上,厨房失火,一屉子餐票全烧了。老刘好长一段时间埋怨老崔不够意思,还说老崔:“你那天让我多拿点,不仅什么事也没有,而且还会留个大人情。”老崔沉默不语。
回想当年的行为和想法,老刘非常难过。他告诉我:“即使生活再艰难,也是会熬过去的;即使饿肚子,也不能没有人格。虽然老崔已经不在人世,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但我仍旧难于原谅自己。”
老刘会打猎,枪法很准,遇到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往往叫他带路,因为他是基建队的,对各条路线熟悉。如果遇到特殊情况,还会给他配枪,所以只要听到队长说:“老刘,上车去,引路!”他是特别高兴的。
他高兴是带有私心的: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即使殉职了,单位会安顿好自己的家人;如果负伤了,单位至少可以给自己一个内招名额;如果救对了人,一家人的户口都会转到神农架。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奇迹出现。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一位省干视察工作,要去红坪林场。老刘跟车引路,先坐了一段路程的吉普车,再下车步行,司机在车上等他们回来。老刘引着干部、秘书、林管局的干部沿着山路走向林场。突然,一些石头从山上滚下来,老刘手疾眼快,推开干部,一个飞石正好砸在他的腰上,疼痛不止,冷汗直冒,脸色苍白,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在医院摘掉了左肾,才保住了小命。
救人负伤,无上光荣。在职工医院住了半年院,医生护士都很尊重他。根据规定,老刘要作为工伤退休。居功自傲的老刘要求把一家人转到神农架,并说:“你们不答应,我就不退。”
别人都不知道老刘救的是谁,有多大的官儿。据老刘讲,被救干部的秘书亲自到神农架办理了他的工伤退休一事,退休待遇一律按政策执行,内招一个子女按规定落实。老刘并没有因为救对了人而搞特殊化,至今他也不知这位当官儿的姓名。但是,他却发自内心的佩服他的为人和正直。
老刘回老家时,单位开了欢送会,并派车送了他。
现在的老刘觉得自己当年引路存有私心,非常不好,工伤退休,对单位提出无理要求,太不应该。
1983年老刘回归故里,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掌舵人”,大小事均由他决断,一家人的劳动和生活均由他安排,这是“出智”——脑力劳动。另外,他还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打草鞋,编织竹器,多余的卖给别人,挣些小钱,补贴家用。他竹编的篾货,有淘米用的,有晒东西的,有背东西的。晒席、凉床、背篓,都很精致,很多人家喜欢买去用。
老刘恢复很快,后来还能够下地干活了,儿女也渐次长大。分田到户,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加上风调雨水,老刘家五谷丰登,也渐渐有了积蓄。杀年猪已过了300斤,有时还杀两头,那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情。
路过老刘家的人,都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喝杯茶,和老刘聊会儿天。老刘一家待人热情,乡邻关系也很好。对于路过的人,老刘更是装烟筛茶,常常酒肉款待。
上世纪90年代初,有贩子悄悄到乡村寻找解放前的钞票、袁大头银元、瓷器、玉石、落镜等所谓值钱的东西。
故乡的先人在建房子的时候,有钱人家喜欢在大门下或是堂屋中心埋个“落镜”,护佑主人家世代兴旺。它其实就是个指南针,据说,大的落镜含有不少银子。
有一回,老刘热情款待了一个贩子。走时,贩子似乎作为回报,悄悄告诉他留意解放前的那些东西,如果老刘手里有,他会出价更高,并讲了其中的行情。走了老远又返回来,说:“刘叔叔,如果弄到了,就发财了。”
过去的票子竟然有那么高的兑换率,只说遇到一张50万的:正面是美女打伞,反面为兔子吃白菜,暗记是“黄金万两世界通用”八个字,那可就发大财了?在当时,银行里存上千元,那可就是“大户人家”。老刘被钱魔套住了,晚上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于入眠。看见亮瓦总是黑乎乎的,索性下楼假装喝水,推开大门,把天偷看了一眼,才又无可奈何地回去睡觉。老婆问他为什么睡不着觉时,他若无其事地说:“白天酒喝多了,只想喝水,有点睡不着。”他之所以瞒着老婆说了谎,是想兑到了大把的钞票给她一个惊喜后再说出其中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老刘编了一个理由就去了一小队寻宝。他旁敲侧击地问遍了所有老人。“没有,”头脑最不糊涂的张老头告诉他,“也没听别人说有。”半个月跑遍了全大队,最后只寻到对门的王家有一个落镜。
王家和刘家关系不错,落镜从未示人。但是在老刘三番五次的要求下,王家总算给他看了那个不起眼的“文物”。
买,怕砸了;不买,又怕跑了。老刘在家生怕被贩子买走了,一直注意王家的门前有没有生人路过。有天中午,听到王家的狗叫,他飞奔赶去,故意套近乎,发现只是一般的过客,才放下悬着的心。
老刘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没过好长时间,王家的儿子来了中专入学通知书,可上学的钱不够,向老刘借五百块钱。老刘和老婆商量后,满口答应。
到期那天,老刘早早地去拿钱,王家请求再延迟三个月。老刘却提出了把落镜借给他拿回去研究研究。又到了还钱的时候,王家只凑了三百亲自送到老刘家。老刘只字不提落镜的事,王家也不好意思要回去。
贩子听说老刘弄了个落镜,来到老刘家看货,对他说:“你的这个东西,我还不能断定是真是假,值多少钱。先给你两百块钱,我再给你打一千块的欠条。如果是真的,赚了钱,再给你加点儿。”老刘觉得先拿两百也行,至少可以抵王家的欠款。这个贩子看样子是个行家,直爽得很,不会混账的。结果,到了约定的时间,贩子不知去向,去找,地址是假的,气得他把欠条撕了个稀烂。
王的儿子参加了工作后,老王夫妇登门感谢,还了钱,并说把落镜送给他,留作纪念。老刘故意说:“我给你找去,你还是拿回去。”老王却说:“快别找了,说送给你就送给你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老刘你拉了我一把,千金难买,一个落镜又算得了什么呢?”其实,贩子骗走了的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老刘非常后悔。他告诉我:“在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理所当然,是人就应该这样做。而我却贪人家的落镜,太不应该。把别人的东西卖了,抵账,自己多么渺小。”
老刘讲完他后悔的事情后,仿佛卸下了一副长压在他肩上的重担。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老刘把自己这样的事情敢于说出来,尤为珍贵。这是一种难得的勇气,是一种可贵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老刘的个性,一个普通人难有的个性,实属难得。
人一辈子,无论生活在哪个阶段,不论是贫穷还是富有,都要少一些私心,少一些贪念。
前段时间,我去看望了老刘。他的气色很好,精神状态也不错。我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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