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

陈詠

学车

（一）

      三个月过去，彼此都熟了，说话也随便点了，教练看他路口掉头后按流程打右方向灯、靠边停车，拉上手刹、挂空挡，说了一句：嗯，蛮好。他带点恭维的口气说：刘教练辛苦！说着，挂挡、打左方向灯、松手刹、起步。教练一边看他操作，一边慢悠悠地又开腔了：老早人家讲，五十不学艺，就是讲人过五十岁不学任何东西了，张老师你不容易，五十多岁了还来学车。下一个动作是车辆左转，他做完后有点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是啊，现在不一样了。心里却想，五十以后就天天晒太阳吧。教练可能察觉出他有点尴尬，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另一个学员老魏也五十多了。他说：就是上次你讲的那个小路考考了四次还没过的那个老魏？教练说：是的、是的。他没说什么，心想，我总算比那个没见过面的老魏幸运些，小路考考了三次。这时，车开到终点了，今天教练带他在大路考的马路上练，教练讲，大路考有六条线路，每条线路都要练熟，真到考的时候开哪条路线，是临时定的，所以只要这里下午不考试，以后就到这里来练。

      他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拖到“不学艺”的年龄才想到学车，但真要摆摆原因也有好几条：工作忙啦、担心学不会啦、上下班开车怕考虑工作走神啦、下班开车怕忙了一天不安全啦，等等，但单位给他配车、有专职驾驶员可能是一个主要因素，习惯坐车了就少了去学车的动力。有同学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是坐车的命，我们都是自己开。他听了也就笑笑。但这几年他越来越觉得要抓紧去学车了，单位给他配的车随时会取消。有一次在外面开会，会前听两个陌生人在边上聊天，一个问：你快退了吧？一个答：今年年底。又问：退了有啥安排吗？答：家里坐坐、小区附近走走。一个又说：出去自驾游嘛。答：不会开车。问的那个说：那活动半径就小了。他在一旁听了，若有所思。

      他有一个老朋友老陆，退休前也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有一次几个朋友见面，老陆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老陆说，自己在职时有专职驾驶员，所以没去学车，退休后在行业内仍有些活动要参加，有些活动地方比较远，便有些犯愁。夫人自告奋勇说，我接送你。老陆很高兴，他开会，夫人送到后在会场外等他。几次下来，夫人给他提意见了，说，别人开会，十点一过就陆陆续续出来了，你怎么一直要坐到十一点半才出来？老陆说，我坐主席台，跑不掉啊。夫人说，哦，你是重要人物。老陆听了，心一横，自己报名去学车了，那年已是六十三岁。说到这里，老陆说：我不也学出来了吗？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年四月一到，他就抽空去车管所拍照、体检、报名。手续办完，他心里却有些打鼓了。听说驾校教练不好伺候，火气比较大，动不动就骂人，要是碰到这样的教练，说不定真的就学不出来。他想到他在交通局的一位同学，想托他推荐一家比较规范的驾校，特别是安排一个耐心点的教练。好久没有与同学联系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拨通了同学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同学一口答应。第二天，同学给了他一家驾校老总的电话号码，并跟他说这家驾校在行业内口碑是比较好的。他谢过同学，有点放心了。

      他去同学推荐的那家驾校报名前，先给驾校的徐总打了个电话，约好下午两点在徐总的办公室见面。第一次去那里，他特意留了点时间余量，到驾校才一点四十分。他在门口转了转，看看周围的情况，路两边除了一家杂货铺外，还有一家物流仓库，一家修车厂，路上来来往往的卡车比较多，但都是从后面那条垂直的大马路方向进出，驾校前面的路变窄了。从驾校大门口望进去，前方停了几辆白色的教练车。大门右侧是一整排玻璃门面房，左右两边各有两扇玻璃弹簧门，右边玻璃门上贴有“报名处”几个字，左边玻璃门上贴有“学员等候处”几个字。透过整排玻璃望进去，里面长方形的空间居中是一排柜台，前面放有几个圆凳，柜台后面背景墙上是驾校的名称和标识；左侧放了几张小圆桌，每张圆桌边上围了几个塑料椅子。柜台左面墙上挂了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什么。电视机左侧下方有一扇门，柜台右面也有一扇对称的门。柜台右前方放着两台触摸屏。他心想，这家看上去还蛮规范。

      他看了下手表，一点五十五分了，便推开贴有“报名处”的玻璃门，径直走到柜台前，对着柜台后的一名小姑娘说：你好，我找徐总。小姑娘问：跟徐总约过吗？他说：跟徐总约了两点。小姑娘说：跟我来。她从柜台右侧走出来，带着他穿过柜台右面的门，上了楼梯来到二楼。又走了一段长长的通道，来到顶头的一扇门前。小姑娘敲敲门，里面有声音：进来。她推门带他进去，说：徐总，有人找你。

      徐总的办公室粗看有一百多平方米，他看见房间居中约三米长的大班桌后面，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一边向他打招呼，一边用手示意他在大班桌对面靠墙的椅子就坐，话音中带有浓重的郊区本地口音。他顺着徐总手指的方向看去，靠墙一张长方形中式茶几的两边，各放一把中式雕花椅子，墙的左右两边是对称布置的大窗户，室外的光线恣意泻入，房间内很亮堂。他和徐总都入座后，他说：麻烦你了，徐总。徐总身穿藏青色羊毛精织西装，戴蓝橙两色粗斜条纹的领带，皮肤有点黑，发际线略高，显得十分精神。徐总答：哪里哪里。又问：王领导是你同学啊？他说：是啊。徐总说：王领导关照了，一定给你安排一个负责一点、耐心一点的教练。他说：谢谢，谢谢。这时，带他上来的小姑娘端来两杯茶，在他和徐总面前各放一杯。

      他趁这当口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房间呈长方形，西式大班桌在房间的长边居中，桌后墙上悬一幅长条山水国画，左右两边靠墙对称各放置一架中式高柜，柜中隔板上间或放一些小摆设。房门开在大班桌右前方的房间短边靠近对面墙处。房门正对面墙下放一张长条案几，案几上坐着一只圆胖的酱红色花瓶。案几前是一套功夫茶桌凳，桌子上放着烧水壶和白瓷小杯，几个形状不规则的木凳随意地围在桌子周围。他心想，民营老板的排场还是有的。

      小姑娘放好茶杯后，走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徐总递了一张名片给他，他也回递徐总自己的名片。徐总从西装内上面口袋摸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支，说：抽烟？他连忙回答：不抽、不抽，几年前戒了。徐总把抽出的那支烟压回，随手整包放在茶几上，说：我现在抽得也少了。他岔开话题说：刚在楼下看了看，你们驾校管理很规范的。徐总听了兴奋起来，说：是啊、是啊，我们驾校一直是行业内标杆企业。他说：所以嘛，我同学介绍我来你这里。徐总问：你是准备学C1还是C2？他答：C1。徐总说：能学C1还是学C1，万一以后要开手排。他说：是啊，我也这么想。徐总又问：你们平时工作忙，工作日抽得出时间吗？他答：我想工作日来一次，周末来一次。徐总说：周末收费比工作日高一点，我们是一人一车、先学后付，每次练好车后再付费。他说：好的。说着，他端起茶杯，打开杯盖，几缕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茶杯里一层嫩绿的茶叶漂浮在水面上，他轻轻吹开茶叶，呷了一口。

      他们又东拉西扯聊了一会，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两点半了，于是对徐总说：不耽搁你时间了，我下去报个名。徐总说：我叫人陪你去。说着站起身，走到大班桌前抓起座机打了个电话，又坐回原处，跟他说：你先把科目一考出来，到时我让教练跟你联系。他说：好的，谢谢。刚才那个小姑娘又上来了，他跟她下楼办手续。填了表，付了报名费，领了一张学员卡、一本科目一和科目四的辅导书。小姑娘跟他说：培训合同等你科目一考出来了签。他问：科目一的辅导培训是不是一定要来听？小姑娘说：每周有一次培训，也可以不来听，主要靠自己复习。她又朝柜台右边靠墙的一块白板指指，说：上面贴着考科目一的一些注意事项，你可以去看一下。

      他走过去看，白板上贴了科目一考试的预约网址、考点地址、考试时间，以及其他注意事项。他用手机拍照保存。

      一切还算顺利，接下来就是复习。白天是不可能有时间看辅导书的，只有晚饭后一道题一道题地看，如果晚上有会议或者其他事情，只能临睡前看几题。出差也带着这本小书。他先每道题全部看一遍，再全部做一遍，做错的再看一遍，然后再一个轮回，自己觉得基本有把握了，便在网上预约考试，这时，离在驾校报名那天一个月已快过去。临考的头天晚上，他又把题目全部看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到达考点时，待考区已经挤满了人，他观察了一下，几乎都是年轻小朋友，有几个小女生还捧着这本小书，抓紧最后的时间复习。他在待考区外的走廊上转了几圈，有点无所事事的感觉。过了一会，工作人员通知考生把手机存入储物箱，他照做了。又一会，通知考生排队，他便混在一群年轻人中间排好。然后过安检，按照先后次序坐到机考电脑桌前，考试开始。这时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高中最后阶段复习迎考的情景，那时几乎每周都有学校组织的数理化模拟考，他以前数学不太好，后来猛做题，终于迎头赶上，每次模拟考都是第一个交卷，数学老师当场批题，一百分，老师给他翘个大拇指。当然今天他不会要求自己第一个出考场，满分是他的目标。他一题一题认认真真地慢慢做。不到半小时，考场中已经有考生考完离场了。他不着急，最后考场只剩三分之一的考生时，他做完了，一百分。他做任何事情一直有点追求完美，所以活得也累。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他刚上班，手机铃声响了，一个他不熟悉的号码。他猜想会不会是驾校打来的，立刻接听，果然是的。电话里一个沉稳的男声说：张老师，我是徐总驾校的教练，姓刘，叫刘庆慎，庆祝的庆，慎重的慎，徐总安排我来做你的教练。他听了非常高兴，说：刘老师好，我哪天来学车？教练说：你可以在驾校的微信公众号上预约学车时间。他想了想说：我准备约本周六下午，你看行吧？教练说：周末约的人会多一些，你抓紧提前约，今天是礼拜二，应该来得及，约两个小时。他说：好的。挂了电话，他还在想，教练叫刘庆慎，这个名字好，慎就是慎重，看来是个好教练。

      他马上约星期六下午刘庆慎的场内课，两点到四点的已经被约掉了，他约了四点到六点那场。下班后，司机小林送他回家，路上他跟小林说了准备星期六下午去学车的事情。小林接口说：张总，那我星期六下午三点来接你。他说：不用了，周末你也休息休息，我自己坐地铁去，接下来我每周工作日期间要请半天假去学车，那个时候你送我去，学完后我自己地铁回家。小林说：好的。

陈詠

（二）

      到了星期六下午，他换了一身装束，准备出门。他平时习惯穿西装、皮鞋，这次换了夹克衫，穿了一双黑色的运动鞋，这双运动鞋是他有时晚上出去快走时穿的，原先想买一双白的，后来想白的太显眼，还是黑的低调一点。他喜欢坐地铁，平时周末一个人出去转转都坐地铁，地铁下来走到目的地。大城市里实际上地铁是最快捷、保险的交通工具，时间上可以把握。他住的小区走十分钟就是地铁站，去驾校中途还得换坐一次地铁，然后再步行一刻钟，单程约一个小时。走到驾校的“学员等候处”时，已是三点五十分。他找了一张面向电视机的塑料椅坐下，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着驾校的视频介绍，电视机左侧下方的门开开关关的，像是驾校员工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他周围三三两两坐了几个青年男女，看样子也是等学车的，都低着头刷着手机。

      四点到了，那扇门里陆陆续续走出来几个人，先后把坐在他周围的几个青年男女都叫进去了，最后“学员等候处”只剩下他一个人无人认领。他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四点十分。他有点奇怪，莫非出了什么差错？正想着，门又开了，急匆匆走出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径直向他走来，快走近时对着他说：是张老师吧，我是刘教练，抱歉抱歉，让你等了。他赶忙站起，说：不要紧、不要紧。他看刘教练身材高大，身高要高出自己半个头，长得鼻直口方的，面容和善，就是衣着随便些，一身薄绒衫裤，灰色运动鞋，顿生好感。教练解释道：前面一场是个小姑娘，下个礼拜要小路考，今天是考前最后一次练车，我把时间忘记了。还没等他说什么，教练说：走，张老师。说罢，转身向着那扇门走去。他跟在后面，从背后看教练的薄绒裤裤裆明显下垂，有点滑稽。

      教练带他到一辆车身喷有“05”数字的白色教练车旁，打开驾驶座车门，示意他坐副驾驶位。他上了车，扣好保险带，教练启动车辆，开出驾校大门，右转，沿着门前那条变窄的马路开去，这段路的宽度只够两部小车会车，弯弯曲曲的，两边都是树，一路上也没其他什么车。一会儿，前方豁然开朗，他看见车辆驶进一片开阔场，场地外侧是高架道路，车来车往，他问教练：那是外环高速吗？教练答：是的。

      教练把车停在开阔场的一端，他目测一下，开阔场长度有两百多米，宽度也有四、五十米。教练问他：你模拟器操作过了吗？他答：操作过了。教练说：好的，我再跟你讲一遍。于是，教练把离合器、刹车、油门、排挡、手刹、仪表盘等等全部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示范操作。讲完了，教练跟他换了座位，再叫他自己操作一遍。操作完了，教练说：接下来，我们要在场地里开几圈，我先做一遍给你看。他们又互换座位。教练用车钥匙启动发动机、踩离合器、挂一档、踩油门，车动了，快到场地另一端时轻踩刹车降速、掉头，再开回出发处，掉头、踩刹车、踩离合器、挂空挡、拉手刹、熄火。教练问他：看清楚了吗？他说：看清楚了。教练说：那你来。他们再互换座位。他拉好保险带，一边回忆刚才教练演示的一连串动作，一边全神贯注地操作，庞大的机器在他的手脚并用中居然也乖乖地听起话来，他慢慢地开了一圈，速度略快地又开了一圈，几圈下来感觉越来越好，他觉得自己是有这个天赋的。以前听自己驾驶员小林讲，有些人不适合开车，怎么学也学不会，没有天赋。他又想起更早年的时候，他小学前后的一段时间，坐公交车时喜欢站在车前部驾驶员后面，扶着分隔开驾驶区的横栏杆，看左前方的驾驶员开车，看他如何揿喇叭提醒走在马路中间的人群避开，又如何从人群当中穿行而过。当时他觉得这些驾驶员真厉害，技艺了得。

      两个小时一晃过去。他问教练：我下周约星期三下午好吧？教练答：可以，前台触摸屏上也可以约的。他说：好的。他去报名处柜台付了下午学车的费用，收款的还是上次带他去徐总办公室的那个小姑娘，收了款跟他说：今天把培训合同签掉吧。他说：好的。合同是事先印刷好的格式合同，他只需在合同上填写本人信息、培训的准驾车型，最后签字。他提笔便写，小姑娘递过一张纸条，说：上面这段话，你把它抄在你的签名下方。他接过纸条看，上面用打印机打出一段文字：我已阅知合同所有条款并知悉公示的价目表。他心想，这张八开的纸上密密麻麻印了那么多小字，哪有兴趣看。他照抄后把合同交给那个小姑娘，她分别在合同的上下两联甲方位置处盖上合同专用章，撕下乙方联交给他，说：好了。他又到柜台前方的触摸屏前，预约了下周三下午四点到六点刘教练的场内课。

      周三下午的课是在进驾校大门左侧的场内练车场里练倒车入库，练车场和正对大门的停车场之间有一排平房分割，只留了一个可供两车交会的通道，站在停车场的位置，不注意的话还看不到练车场，他上周六来时就在想怎么不见场内练车场呢。

      练了一会，教练从薄绒衫口袋里掏出一团折得很小的纸，展开，跟他说：你用手机把上面的字拍下来。他照做了。教练说：我再跟你解释一下。他看那张皱巴巴的纸片上写了这么些字：

      谁大谁小？（车身离黄线远近，看前门把手离黄线远近）

      小的找30公分（车尾离黄线1指半）

      找到30公分，方向立马回正

      朝小的方向推90o （有时可以多推一点）

      等两边成小八字方向回正

      找停车点，停车

      他看了，感觉一头雾水。教练解释道：车子倒进来，车尾进入左右两条黄线后，马上看左右车身离边上黄线的远近，怎么看，就从反光镜里看左右前门把手离黄线的远近，也就是看谁大谁小，如果左边小，那就慢慢回打方向盘，从左侧反光镜看车尾离黄线的远近，反光镜里看到两者之间距离到一指半时，方向盘立马回正，这时左侧车尾离黄线三十公分，然后找停车点停车。他有点听明白了。教练接着说，如果右边小，那就右边找三十公分，但如果小的那边三十公分找不到，也就是反光镜里看出来超过一指半，那么方向盘就朝这个小的方向推九十度，有时根据情况也可以多推一点，当从左右两边反光镜里看到小八字，也就是车身前端离黄线距离比车身尾端离黄线距离大时，方向盘马上回正，找停车点停车。

      讲解完后，教练说：接下来你就照这个练。他说：好的。别说还真管用，他倒了几次，觉得不像前面那样经常手忙脚乱了，成功率也有所提高。一会，六点到了，下课。他对教练说：刘老师，你倒是很有一套的。教练说：我平时比较喜欢总结，这样，你加我个微信，以后这些东西可以发给你。他说：好啊。

      接下来的星期六，他还是约在下午老时间。他刚走进等候处坐下，手机响了一下，他一看是刘教练的微信语音，他点开听：张老师，你到了后直接到练车场来。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三点五十五分。于是，他起身穿过电视机左下方的小门，走过停车场和练车场之间的通道，一眼就看见不远处那辆“05”号教练车正缓缓向他这个方向开过来，最后在离他不远处倒车入库，停好。过了一会，两边车门几乎同时打开，刘教练从副驾驶位置出来，关上门，驾驶员位置下来一个微胖的小女生，二十几岁的样子，跟教练说了句啥。他向教练车走过去，听见教练对那小女生说：不要灰心，继续练。小女生说：哦，教练。话音里似乎带点哭腔。教练说：再会。小女生低低地嗯了一声，走了。

      教练见他过来，说：来，上车。他说：你是不是要休息一会？教练说：我坐在边上就是休息嘛。他上了车，教练也坐了进来，说：刚才那个小姑娘，星期二小路考，关掉了。他问：就是上个礼拜六你说要小路考的那个？教练答：是的，平时练得蛮好的，不知怎么没过。他又问：她是第几次考？教练答：第一次。他听了不再说话，心里却感觉到了一丝压力，他知道考试这东西有时真说不好，并不是自己认为准备好了就一定行的。

      就这样，他基本上每星期两次来驾校跟刘教练练车，有时只是周末来，反反复复地练习科目二考试的每个项目，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自己感觉有点熟练了，便问教练：我可以去考了吗？教练说：可以。于是，他在网上约了七月初一个星期五上午的小路考。教练问他：考试当天一早，可以去考场模拟练习，你去吗？他问：一般都去吗？教练说：去一下比较好，可以熟悉考场的情况。他说：好的，我去。教练说：考试那天清晨四点四十五分要到驾校，统一过去。他说：这么早。教练说：模拟练习早晨七点前要结束的，然后就正式考试。他说：我考试前一天再约两个小时的练习，好吧？教练说：好的，早点约。

      到了考试日的前一天晚上，他约了一辆出租车第二天凌晨四点到家楼下，晚饭后便早早去睡。第二天凌晨三点半起床，漱洗完毕，拿了一个面包、一小盒牛奶，放进塑料袋，便下了楼。出租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到驾校时已是四点四十分，大门口停着两辆教练车，“05”号和“07”号。刘教练招呼他上车，他上了车，车上已经坐了两个学员了。刘教练一脚油门，车向考场方向驶去。

      到考场时天已大亮，夏天的清晨气温还未攀升，有些怡人。刘教练先让那两个学员做考场模拟练习，叫他先在车上看。刘教练说：考场有两条考试线路，你们每人两条线路都要走一遍，熟悉一下场地，除了坡道停车起步，其他项目按照我平时跟你们讲的来做，坡道那里我到时再跟你们说。大家都说：晓得了。第一个学员先开一号线路。快到坡道时，刘教练说话了：你们注意啊，坡道上快到停车标志的位置，右边路沿有一条垂直的裂纹，眼睛看出去，雨刮中间突出点跟裂纹重合时，踩刹车停车。三人回答：晓得了。他在驾校练车时，刘教练在练车场坡道靠近停车标志的路沿上用白粉笔画了一条垂直的线，叫他再观察左雨刮离白线的距离确定停车位置，蛮管用的，反正每个考试项目几乎都教了一些窍门。第一个学员走完一号线路再走二号线路。快到坡道时，刘教练又发话了：这个坡道看左边，前面左边路沿有个小缺口，左边反光镜跟缺口对齐时停车。大家齐声说：晓得了。轮到他做模拟练习时，车上只剩他和教练两个人。他小心翼翼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做，没有一点差错，教练说：不错。他自己也觉得信心满满。

      两条线路都走完了，教练说：我回驾校了，祝你成功。他说：好的，谢谢。教练开车走了，他也转身向待考区走去，这时，太阳已经慢慢爬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气。他存好手机，走进待考区，按照先来后到顺序找第一个空座位，刚要坐下，旁边突然冒出一人先他坐了下去，他一愣，一看是个瘦高小伙子，坐下后二郎腿一翘，脚尖还不停地晃动。他没吭气，在小伙子边上坐下。待考区大空间里空调强劲，冷风把身上的暑热稀释了，依旧怡人。正前方墙上，挂着好几台电视机，一台播放着各种交通事故的视频解说，其余几台显示的是考场的实时监控视频。他分别看了一会便不看了，略感无聊，只得东张张西望望、或者闭会眼睛。

      待考区里的空座位越来越少，过了好长一会，广播里喊开始考试了，坐在最前面的一批一批进去了，坐在后面的便依次往前面的空座位坐。轮到他考时已经九点了，他们这批人一个一个刷身份证进闸门，一到室外考场，一股热浪袭面而来。他坐上车时，更感觉暑热难耐，于是把四扇半开的车窗全部摇下。定了定神，他便按照车内语音提示开始操作，第一个项目是倒车入库，还算顺利。第二个项目，侧方停车，顺利停好，再打方向灯起步时，他发现车不动了，心里一阵紧张，不好，熄火了。这时，语音提示响了：中途停车，扣一百分，考试不及格，请开回出发位置，补考一次。他心里骂：娘的，怎么这么倒霉。

      车开到出发位置，他的心绪也稳定下来，他提醒自己，慢慢来，不要急。倒车入库，他平稳地把车倒进去了，踩离合器换一档、踩油门，车却不动，又熄火了。语音提示又响了：中途停车，扣一百分，考试不及格，请开回出发位置，到前台领成绩单。这时，他真要气疯了。

      前台前面围了几排人都在等考试成绩单，他也沮丧地挤在人群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里面工作人员叫他的名字，他挤进去，他的成绩单刚打印出来放在柜台上，挤在最前面的几个考生一起伸过脑袋，跟他一起观看这张成绩单。成绩单上有一张他考试时的抓拍照片，有不及格项目的描述文字，最触目惊心的是下方一排字：0分，不及格。成绩单底部写着：考生签名。工作人员说：在下面签名。他抓起柜台上被塑料丝圈拴住的圆珠笔，准备签名。他的签名是专门练过的，名字的三个字一笔连一气呵成，平时是签在下属请示、报销单等上面的。现在，他一笔连写了名字的前两个字，突然断开了，第三个字没有连上，他一愣，又马上补写了第三个字，风格与他平时的签名完全两样了，看上去怪怪的。他想，签字也是中途停笔啊。

      签完字，他挤出人群，怏怏地走到室外，烈日当头，天气更热了。他看见刚才那个瘦高小伙子正走在他前面不远，一个同伴从他后面奔上去抓住瘦高小伙子肩膀，高声问：怎么样，过了吗？瘦高小伙子答：关掉了。同伴安慰他说：彼此彼此，我也关掉了。听见这段对话，他心里释然些了，年轻人也有不过的，更何况我呢。

      回到单位他还在想上午考试的事情，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当时犯了一个错误，为什么不把半开的车窗关闭，再把空调打开呢？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是刘教练的微信语音：张老师，考得怎么样？他写：刘老师，关掉了，第一次侧放时熄火，第二次补考倒车入库后熄火。教练语音：正常的、正常的，十天以后再考一次。他写：我本月中、下旬要出差一周，准备月底或下月初再考一次，考试前再来练两个小时。教练语音：好的、好的。

陈詠

（三）

      出差回来，积压的事情都要处理掉，他想还是约八月初吧。约完后他给教练发信息：刘老师，我约了下周五上午的考试，下周四下午来练好吗？过了一会，教练回语音：好的，张老师，考试当天模拟练习准备做吗？他写：模拟练习做的。

      到了周四下午，他去驾校练车，教练陪他练了一会，说：你自己开一会，我去一下办公室。他说：好的。他感觉教练有点心不在焉，不像平时那样时不时对他的操作进行点评。过了好一会，教练从练车场前的平房里走出来，向他招手，他把车停在教练面前。教练弯身对他说：张老师，现在是三点钟，你自己再练一个小时，我有点事情走开些，等会时间到了，我不过来的话，你把车停在停车场停好。他看教练面色严肃，问：教练，你没啥事吧？教练说：放心，没啥，你开吧。他启动车辆，继续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练。

      快到四点了，刘教练还没出现，他想再练一圈就回去了。这时，另有一辆教练车迎面开来，把他逼停。对面车驾驶员位置伸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脑袋，对着他大声问：你教练呢？他答：说走开一会，叫我自己练一会。中年女人问：是哪个教练？他答：刘庆慎。中年女人说：他呀，刚才跟人家打架，去派出所了。他一惊，还没来得及说啥，中年女人又说：你不要开了，把车停好吧。他说：好的。心想，我本来也是准备收工了。他跟在中年女人的车后面，穿过练车场前平房边的通道，来到停车场，见有个空位，正好可以倒车入库。他沿着与车位垂直的通道先慢慢把车开过空车位位置，再观察自己的车与停在空车位边上第二辆车的相对位置，当自己的肩膀与第二辆车的右车身边缘对齐时，踩下刹车、踩离合器、挂倒档，然后方向盘打死，再慢慢地倒。这是上次刘教练叫他自己把车停到停车场停车位时教他的方法，他试过几次，按照这个方法，基本上可以一把将车停好。现在，他又按照教练教的“谁大谁小”，把车停妥在停车位上。

      晚上，他给教练发信息：刘老师，你还好吗？过了好一会，教练回语音：张老师，下午有点情况，明天早上我不陪你去考场了，杨老师陪你去。他写：好的。

      第二天他还是凌晨四点出门，上出租车，到驾校，见大门口停着“05”号和“08”号教练车，“05”号车驾驶员位置坐着一个他没见过的小青年。一会，昨天下午逼停他车的那个中年女人从大门内走出来，大声喊：刘教练的两个学员，上5号车。他看了一眼那中年女人，跟他差不多高，很结实的样子，心想，这应该就是刘教练说的杨教练了。他和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伙子一前一后坐进车后排，杨教练坐到副驾驶位置，嘭地一声关上车门，车向前冲了出去。

      杨教练很健谈，一路上跟那个小青年驾驶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从天气聊到考场周围的路名，从单位同事的八卦聊到隔壁邻居的艳闻，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呱嗒呱嗒几乎没个停。他微闭双眼，瞌睡懵懂的，身体随着车的颠簸而摇晃，一直到进了考场大门还觉得头晕晕的。那小青年驾驶员下车，跟杨教练打个招呼，走了。杨教练坐到驾驶员位置继续往里开，接着叫他先做模拟练习，做完了再叫那个小伙子做。两个人都做完后，杨教练跟他们说：你们去排队候考吧，我回去了。

      他站着先把带来的面包和牛奶吃掉，又去了一下洗手间。刚才跟他一起做模拟练习的小伙子已不见踪影。他走进待考区，找到第一个空座位坐下，边上坐着的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转过头向他看了一眼，他也朝她点点头。女孩胸前捧着一个抱枕，不知干啥用的，他也不便问。坐了一会，女孩转过头问他：你是第几次来考了？他答：第二次。女孩问：第一次怎么关掉的？他答：熄火，补考时又熄火。女孩说：哦，很吓人的。他问：你是第几次来考？女孩答：第一次。他又问：这个抱枕做啥？女孩答：开车时垫在座位上。他说：哦。女孩又问：你紧张吗？他答：还可以，万一这次关掉下次再考嘛。女孩说：我现在紧张得不得了，身体也有点抖，手心里全是汗。他听了，安慰道：也别太紧张，反正总要过这关的。女孩没再说啥。这时，他自己的心里也感觉七上八下的了，不知今天考试的结果究竟是什么。

      轮到他考试了。他一上车，马上关闭四扇车窗，打开空调，顿觉浑身适意、脑子煞清。他考一号线路。倒车入库，通过。侧方停车，通过。接下来是坡道停车，他记住第一次做模拟练习时刘教练关照的，看左边路沿的小缺口，与左边反光镜对齐时停车。他开车上了坡，奇怪，怎么还没见缺口呢？这时车已快到坡顶，他向右一转头，看见车头已经过了停车标志。他吓出一身冷汗。在把车开回出发位置的路上，他脑子里不停地想，到底是看左边的缺口、还是看右边的裂纹？早上做模拟练习时两条线路都走过的，当时是怎么做的？他记不起来了。他心一横，等会补考时找右边裂纹吧。他尽量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开始补考。倒车入库，通过。侧方停车，通过。要上坡了，他一边轻踩油门、一边紧张地盯着右边路沿看，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看到那条裂纹了，他一阵狂喜，赶紧踩刹车。这时，车内的语音提示响了：车辆前保险杠未到控制线，扣一百分，考试不及格，请开回出发位置，到前台领成绩单。他愣了，不是裂纹处踩刹车吗？他再抬头看，停车标志离车头还有一点距离。他又低头去看路沿，明白了，让他踩刹车的裂纹前面一点还有一条更粗的裂纹，应该是在粗裂纹处踩刹车的。他叹气道：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不过他下车后在四周的一团热浪中，心里反而坦然了，俗话说，过一过二不过三，这第二次怎么可能过呢？他在成绩单上签名时，也不像上次那样狼狈了，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流畅，三个字一笔连一气呵成。签完字走出门，他看见刚才待考时坐在他边上的女孩走在前面，他赶上去叫住她，问：你通过了吗？女孩转身见是他，捧着那个抱枕喜形于色地回答：过了，一次就过了，你过了吗？他说：又关掉了。女孩安慰道：别灰心，再考一次，祝好运。

      他在回单位的路上给刘教练发了一条信息：刘老师，今天又关掉了，关在坡道停车那根裂纹的地方，你跟我们讲过的，我当时忘了。教练几乎秒回语音：抱歉，今天如果我一起去的话，不会发生这情况。他写：不能怪你，主要是我疏忽了，我想约再下周的星期五去考，考的前一天下午再来练两个小时，好吗？教练回语音：好的，你先约。到了再下周的星期一，刘教练给他语音：张老师，我这个礼拜还不能上班，你考试要么再往后推推？他写：刘教练，我下周四和五要出差，如果考试往后推的话，一个是再下周，一个就是下周三之前，你看什么时候合适？教练还没回，他又写：下次考试我自己直接去考场，模拟练习就不做了。教练回语音：那就不要改了，礼拜四我叫杨教练带你练车。他写：好的。

      星期四下午四点差五分他到驾校，在停车场找到“05”号教练车，杨教练还没到，他便在车边等。四点一到杨教练准时出现，用遥控器打开车锁，车钥匙交给他，说：上车。说着，她自己坐到副驾驶位置。他把车开进练车场，又开始在场内道路上兜圈子。一圈兜下来，杨教练说：你开得蛮好的嘛，怎么会关掉的？他说：我也讲不清楚。杨教练说：要不是那天你师傅跟人家打架，你也不会被关掉。他问：刘老师为啥打架？杨教练说：他跟同事吵架，人家是本地人，吵不过他，就叫村里几个亲戚来帮吵，三吵两吵就动手打起来了。他说：几个人打一个人总归不对。杨教练讲：一只碗不叮当，不过你师傅还是蛮厉害的，他一个人跟他们几个人打，对方受了点伤，你师傅也受了伤，面孔打破了，右手小手指骨折。他问：上次你说后来都去派出所了？杨教练说：是啊，后来调解好了，所以这段时间你师傅请假了，要修养一段时间。他说：是呀，好好养一养。

      第二天考试，他不用天不亮就出门，自己感觉情绪上也不像前两次考试那么紧张了。谢天谢地，这次总算很顺利，一次通过。走出考场大门，他给刘教练发信息：刘老师，考试通过了。教练秒回语音：好的、好的，有扣分吗？他写：没有，一百分。教练回语音：好的、好的，接下来场外你也可以换教练。他写：我还是跟你学。教练回语音：我下周就上班了，你现在可以约。他写：我下周出差，回来是星期六了，我约下个星期天吧。教练回语音：好的、好的。

      周一早晨小林开车接他上班，他对小林说：等会你帮我去买一条中华牌香烟，我送给教练。小林说：好的。下班后上车，小林把买好的烟递给他，他一看是一条硬壳中华，便问：怎么不买软壳的？小林答：我看你平时请客户吃饭都是很节省的，所以我想你大概要硬壳的。他听后无语，把买烟钱微信转给小林。周四一早出差，回来时已是周六下午。刚到家，手机响了一下，是刘教练的语音：张老师，明天下午四点到六点的课，能不能改成一点到三点，原先约在二点到四点的老黄，想改到四点到六点。他放下双肩包，写：可以的。教练语音：场外练习在驾校外，老黄练场内，你练好后我还要把车开回驾校，所以早点开始。他写：好的。

      星期天他早早吃好午饭便坐地铁往驾校赶，到驾校时正好下午一点。他刚踏进等候处大门，见刘教练已经在那里等了。教练说：走，上车。他跟着教练走到停车场上了“05”号车，把用报纸包着的香烟递给教练，说：小路考通过了，庆祝一下。教练接过烟，说：这么客气，那就谢谢啦。说着，转身将烟放到后排座位，然后一脚油门把车开出驾校大门左转，往前方大马路开去。教练说：场外先去外面马路上练，开过去刻把钟，练几次后，再去考场大路考的定点马路上练。他说：哦。这时他看见教练右脸颊上有一道淡红色的抓痕，右手小手指裹着纱布。他问：手指受伤了？教练答：骨折了，还绑着石膏。他说：听杨教练讲他们几个人跟你一个打？教练答：是呀，四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是驾校管仓库的，那四个是她村里的亲戚。还没等他说话，教练继续说：那天我去仓库领机油，那个女的浪声浪气地说什么怎么用得这么快，就吵起来了，吵不过，叫人来吵，到后来就打起来，我就对着一个打，把他打成大花脸了。他说：你还很是模子的。教练说：我也不想跟他们打。说话间，车开到一条新铺的四快两慢大马路上，教练靠边停好，说：就在这里练，你来开。他说：好的。这条郊区的路来往车辆不多，他按照教练的要求，沿路往前开，遇到路口就右转，最后回到出发位置，同时做加减档位、变更车道、靠边停车等操作，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三点。教练说：回驾校吧。他们交换了座位，教练开车往回走，路上又随便聊了会，快到驾校时，教练说：跟你换的那个老黄以前有驾照的，酒驾，吊销了，现在满五年了，要重考，再来学。他说：还有这种情况，他不能直接去考？教练说：直接考肯定关掉，他跟我场内学了几次了，跟一个新手一模一样，会开跟会考，两回事。

陈詠

（四）

      在那条新铺的四快两慢马路周围练了几次后，教练就带他去考场边上的定点马路上练。从驾校到考场半个多小时车程，中间要走一段很长的两车道小路，有好几处弯道、好几处坑洼路段，路上来往车辆还很多，有些路段非机动车和行人也不少。他看教练在这条路上驾驶自如，方向盘在手里跟玩具似的，车辆就像一条游鱼，恰到好处地避开对向车辆、同向非机动车和行人，他却感觉捏了一把汗。不过几次下来，他也习惯很多。那天下午他去驾校，教练叫他把车开到考场那里，教练坐副驾驶位。他把车开出驾校大门左转，刚要换挡提速，驾校边上的物流仓库里呼地一下开出一辆大卡车，猛地一个左转，挡在他的车前面。他马上踩刹车，几乎就在同时，他听见坐在边上的教练喊了一声：刹车。见车停了下来，教练说：碰到情况，先踩刹车，不要急打方向盘。他说：哦。教练又说：如果后面有跟车，也要注意后车距离，不能猛刹，既不要碰别人，也要避免被别人碰。他说：哦。卡车开远了，他也松开刹车往前开。教练又说话了：在路上开车，都是朋友，能让就让。他说；哦。一会儿，开到了那条两车道小路，他有点紧张，全神贯注地丝毫不敢懈怠，好在这个时候非机动车和行人不多，来往车辆车速都不快，他三、四十码的速度还不显太慢。教练和他都不说话。这时对向驶来一辆大卡车，同向前方有一辆助动车歪歪扭扭地在跑，教练说：慢一点，不要上去。他说：哦。教练又说：千万不要三点成一线，就是两边都有车，不管是机动车还是非机动车，你挤在中间，这是最危险的。他说：哦。

      终于开出了两车道小路，来到了大路上。路上来往车辆的车速明显都快，他四十几码只能开在最右边的车道，他后面的车一部一部地转入快车道超车而去。教练对他说：开车，头要摇。他没听明白，刚想问，教练继续说：就是要经常看两边反光镜和当中的后视镜，不能只看前面。他说：这个有道理。教练又说：如果发现后车跟车太近，一定要想办法变道，不要走在它前面。他说：知道了。过了一会，教练说：还有要开在自己的道内，不要压线。他说：刘老师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当教练很久了吧？教练说：才两年，我以前在厂里做机修，后来效益不好就出来了。他说：看来你做事情喜欢总结。他又问：你今年四十几啊？教练答：四十九，马上五十了。他想说，那也快要加入“不学艺”的队伍了，但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

      九月份很快又要过去了。那天他练完车去报名处柜台付费，报名处小姑娘跟他说：你学车已经快超过一百三十天了，根据合同，接下来每个学时的学费要加二十块。他说：好的，照合同。他其实心里也有些着急，每年九月份事情总是比较多，这个月他每星期只能周末来练车，下个月开始事情还会更多。他想，无论如何十月底前要把大路考考掉，不能再拖了，国庆节还有长假，不行的话，接下来周末练车增加一个小时。但他又想，大路考最好一次通过，要不然更要拖时间了，还得多练练。

      长假后第一个星期天下午，他预约了三点到六点的三个小时练车。教练之前跟他讲，那天下午一点到三点有一档课，也是在考场边上的定点马路上，所以叫他自己直接去考场。从家里去考场，跟去驾校是同一个方向，只是换乘的第二部地铁还要往城外坐，下了地铁在同站再坐五、六站公交车，单程接近两个小时。他之前自己去过几次。下午一点，他就出门了。下第二部地铁、来到地铁出入口边的公交车始发站时已是下午两点半了，站内停着两辆公交车，车门都关着，站台的铁制围栏内十几个候车的人排着队等候，他知道，队伍中那些年纪比较轻的，大多是跟他一样在考场那站下车的。过了一会，停在前面的那辆公交车的前门开了，工作人员喊：开前面那辆。排队的人蜂拥而上，由于是始发站、也不是高峰时间，人人都有座位，他也在后排右侧靠窗位置坐下。郊区的公交车班次间隔时间比较长，上了车还要等一段时间才开车。这时，又有一辆公交车进站，他坐的那辆车关了前门启动了，他以为开车了，谁知这车右转开到车站外的马路上又停下了，前门又打开了，原来是给刚进站的车挪位置的。他看看手机，已经两点四十五了，心想还要等多少时间啊，便转过头往车外看，见车后方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还未上牌，前挡风玻璃右侧下端贴着临时行驶号牌。他见了有点触景生情，心里盘算着等拿到驾照，也要去拍车牌，还不知要拍多久。正望着窗外胡思乱想着，见白色轿车慢慢开动了，又听到车站工作人员喊：第一辆车，走。车前门终于关了，车动了，又是一个右转弯。还没等他坐的公交车转好弯，就听车外“嘭”地一声，公交车停下了，驾驶员打开驾驶座边上的门下了车，车上的乘客也纷纷站起身来看。他也起身看，原来刚才见到的那辆白色轿车追尾了。

      公交车厢内顿时议论声一片，有评论追尾的，有着急自己时间的，闹哄哄的。车外两车碰擦处也马上围了一伙人，有穿制服的公交公司工作人员，有路过看热闹的行人，他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低头查看白色轿车的碰擦情况，指点着在说些什么，看来是肇事者。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教练的语音：张老师，你快到了吗？他写：刘教练，公交车被追尾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到。车上乘客在喊了：这车还开不开啊，不开让我们换下一部吧。驾驶员上车把前后门都打开，大声说：都去坐下一部吧，车票不用再买。大家纷纷下车，走回车站，去坐后面一辆。

      他到考场见到教练时已是三点二十分了。他把追尾情况跟教练讲了一下后，说：有部车也多不少事情。教练说：那开车的估计是新手，总有这么个过程。他启动了车辆。开了几圈后，他问教练：我想月底把大路考考掉，你看行吗？教练说：可以。停了少顷，教练又说：你现在开得蛮熟练了，从你的坐姿、手势、面部表情看得出，开车的感觉有点了，心态也平常了，不像开场内时紧张、手忙脚乱的。他听了也蛮高兴的。教练说：从现在到月底，当中还有两个周末，你空的话都来练。他说：我也这么想，我准备约这个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上午考。教练说：考前一天最好再练一次，你要把这六条线路都走熟，滚瓜烂熟，这样通过的把握就大。他说：好的。

      教练对他的评价还真没错，果然，大路考那天，他一次满分通过。从考场储物箱取回手机，他立刻给教练发信息：通过了，走的二号线路，谢谢刘老师。隔了一个星期，他去考科目四，考完后跟着当天考试的一群人一起宣誓：我即将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人，在此庄严宣誓……

      一周后的星期六下午，他在参加培训。课上到一半，他收到妻子发的信息：你的驾照到了。接着，又发了一张装驾照的快递信封照片。他马上回：你有空的话，把你的车开到学校门口，我的驾照也带着，我下课后开一会。妻子回：好的。下了课，他急急往校门赶，妻子已经停车等着了。他坐到驾驶位上，撕开快递信封，取出驾照，感慨道：完成一件事情。妻子坐在副驾驶位，说：不容易。他说：你是十几年的老司机，多指导。说着，便启动车辆。妻子问：往哪里开？他说：佘山吧，那里的林荫道开起来舒服。他感觉自己的驾驶技术似乎有了一个跃升，车速也渐渐快起来。一会上了沪闵高架路。又一会开到了辰花公路。前方是一条垂直的主干路，到交叉路口时遇红灯，他停车等候，转绿灯，他起步，他的车在一号车道，对向一号车道有车左转弯，速度有点快，他紧张了，踩了刹车，对面左转车辆也停了，这时他听到身后车喇叭不耐烦地响起。妻子说：走呀，转弯让直行。他这才醒悟，轻踩油门，车过了交叉路口。

      上了瘾似的，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只要有空，就把妻子的车开出去兜风。妻子现在上下班坐地铁，平时她的车就停在小区车库里睡觉，现在可以发挥作用了。那个星期六下午，他又开车去佘山附近转，妻子出差，他就自己一个人开。返回时走嘉闵高架路，过G50高速公路后，高架道路显著抬升，远远望去，就像驾车上山一般，甚为壮观。他心情大好。进城时已快傍晚五点。他开在回家的那条主干路上，路上来往车辆不少。交叉路口遇红灯，他停车，转绿灯，他起步。这条主干路过交叉路口后车道有错位，过路口前他开在左边第二条车道，过路口后正对的变成左边第一条车道，他直行往前开准备进入前方第一条车道，正在这时，他听见左侧车身“嘭”地一声，他转头向左望去，发现反光镜外折，边上紧挨着一辆蓝色的车辆。他心想，不好，碰了。绿灯又变成红灯，他打右方向灯慢慢变道让车辆靠边停好，那辆蓝车也跟着停在后面。

      他下了车，蓝车上也下来一对男女，男的个头不高，理个平头，面相有点凶。他把自己车的左侧反光镜扳正，反观镜外边沿有些许划痕。平头男跟他说：我的车右面两个门都被你拉掉了。他过去看，这是一辆蓝色的SUV，在平头男的指点下，他看见两个车门跟他车的反光镜等高处，各有一道划痕。平头男说：你全责。他问道：你在我后面，你撞上来的，怎么变成我全责了？平头男嗓门大了：我在自己道上。他也提高了声音说：你在什么道上都不能撞别人的车吧？这时，边上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行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平头男说：那我报警。他说：好啊。一会，警察开着警车过来了，要他和平头男出示驾驶证、行驶证。他拿出来给警察看，平头男说驾驶证没带。警察对平头男说：你没带驾驶证，要罚款、记分的。平头男不吭气。警察先开了罚单交给平头男，再问报警事由，他和平头男分别做了陈述，警察听后对他说：你的责任，你们自己协商解决吧。他不服气，又把自己的理由说了一遍。平头男也坚持自己的立场。警察有点不耐烦了，说：协商不了就进事故处理吧。他不清楚什么叫事故处理，警察说，你们两个车跟我走，把车开到事故车停车场，下周一去事故处理。事到如此，他和平头男也只能按照警察的意思办，平头男对同车的女人说：你先自己回家吧。

      警察上了警车，掉个头，往城外方向开去，平头男和他一前一后开车紧跟。警车越开越快，他有点跟不上，他看前方平头男的车也刻意放慢一点速度等他跟上去。半个多小时后，车开到一处偏僻的马路，马路左侧水泥围墙中间位置有两扇大铁门关着，警车左转开上去，铁门开了，三辆车依次开进去，他和平头男分别找空位停车。他停好车下来环顾四周，边上停满受了伤的大大小小车辆，有的车车头撞开了花，惨不忍睹。他和平头男互留手机号码，约好下周一下午去事故处理。

      出了铁门，他用导航定了一下位置，附近半公里有地铁车站。这儿出租车是很难打的，还是坐地铁吧，于是他迈开双腿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经过这么一阵折腾，到家附近时已过晚上七点，他在小区边上小店里吃了碗馄饨。到家后，他给妻子打个电话，讲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妻子听了后说：应该是你的责任，你等于是路口变道，又没打灯。他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觉得妻子讲得对。到了星期一早上，驾驶员小林来接他去单位，他把事情过程跟小林说了一下，小林也认为是他的责任。他说：下午事故处理，你一起去听一下。

      刚到单位没多久，平头男就给他打电话，约了下午三点去事故处理。下午他在去的路上快到时，平头男又来电话催。到了后，填写事故经过，等候处理。一会，他们被领进一个小房间，一名有点年纪的警察靠窗而坐，看了下他们写的事故经过。平头男赶紧打开手机，把自己车上行车记录仪拍摄的两车擦碰前后的视频录像放给警察看，他和小林也凑上去看。看完了，警察说：老张啊，你是主责，你们协商解决吧。小林在一旁也悄悄对他说：张总，是你的问题，赔人家三百块吧。平头男听了说：三百块怎么够？警察说：我看也差不多了。平头男不再说什么。事情就算解决了。警察又说：老张，等会你们去拿车，你带小孙一起去，交个朋友。他说：好的。

      于是，小林开车，他和平头男坐后排，一起去事故车停车场取车。平头男坐在车上一声不吭，他觉得气氛沉闷，便没话找话地问：小孙，你开车多少年了？平头男说：十年。他听后微微一笑，问：你知道我开了多久？平头男答：不知道。他说：我拿到驾照刚满两周，你大概没看到我车的后挡风玻璃挂的实习标志，你当时让我一下就没现在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