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日子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农村教育还是很落后的,初中考取中专都是学霸类型,大多是师范和技校,如那时有同学考进贵池师范学校、桐城师范学校、安庆化工学校、杭州船舶工业学校、池州卫生学校等等,考取高中也是很有难度的,中考需要预选考试,一个班五十人左右,预选上参加中考的也就十五人左右,我预选上了,可是中考几日非常热,在城北旅社住下,晚上破旧掉扇呼啦啦的转动整晚,噪音严重影响三晚上睡眠,那时我家还没有用过电风扇,我不适应这呼啦啦机械转动的声音,考试时候状态很差,发挥失常了,高中都没有机会上了。后来有补习班招生,但管理和教学都是在外面租的房子里,松垮的很,我对学业前途没有了信心,但母亲坚持要给我读书,希望我吃上所谓的铁饭碗,我辜负母亲期望。 我都渐渐长大了不能闲着,二姐在水泥厂开始做艰苦的水泥生产线灌包和搬运工作,五十公近水泥八小时里需要来来回回灌包和搬运几百次,非常辛苦的,而且八小时三班捣制,一个月能挣上几十元左右的样子。后来二姐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我触摸它每一处,真是喜欢,我经常拨弄铃铛,脆朗朗的声音如同歌唱。二姐每天下班空闲,有带一种保护油的抹布,把自行车擦拭的油光发亮,让我和弟弟不要随便乱动。有一天我和弟弟实在忍不住,趁二姐不在家,推车到了村后面来龙,开始互相辅助学骑自行车,侧翻过几次,我们俩很快找到骑车感觉,回家后赶紧把抹布擦拭去尘土,不希望二姐发现。我开始希望天天有自己的自行车骑了,我得出门挣钱,二姐后来调到水泥厂职工食堂为上百号人做起来大厨,起码比车间工作舒适点。后来二姐认识了水泥厂扩建工程的桐城一位包工头,介绍我开始做些零工,每天上班从八点到下午四点。我开始主要和桐城一班小伙子一起抬水泥石头子,最后倒进搅拌机,有时抬红砖上脚手架,每天上班带上安全帽和手套,工作强度不算太大,但疲劳活很磨人。我肩膀开始压得红唧唧的,手掌起了白色的水泡,但必须坚持着,生活艰苦也才刚刚开始,中午去食堂吃饭时候,二姐关心的很,总会多给我吃些好菜,饱腹感后也让干活多了一些劲头。后来基建需要做钢筋骨架,搬运来大拇指粗钢筋交织在一起,交接处需要用细铁丝捆扎,二十公分左右细铁丝双份捆住交叉点,用自制带弯钩的工具勾住旋转几圈,牢靠的把每个点固定好,最后用水泥砂浆灌注其间,三天后就干透固化。站在高二十多米高脚手架上,我一点也不晕高,一段时间阳光下劳动,我悄然变成了皮肤黝黑的工人了,头戴安全帽,手握白手套,看着蓝天白云,想起了那首歌词“咱们工人有力量”,我颇有些自豪感,我几乎认为我这辈子就注定要做基建队伍里的一名工人了。
然而不到三个月,我二姐听说水泥厂生料车间需要招收工人,很快给我报名了,我也就很快的成为了水泥厂的一名工人了,待遇确实有些不一样,开始发些劳保用品,工作服、口罩、手套还有带檐口的护肩的布帽子。但上班形式开始变化了,有白班(8-16点)、小夜班(16-24点)和大夜班(24-8点),这开始对我是个考验,我还在长身体青春时期,熬夜是巨大的痛苦。慢慢的我开始适应了这样体力很强的劳作,开始认识了很多工人,并慢慢熟悉他们,开始了人生真正上班的时期。 水泥厂生料磨车间上属于水泥生产开始阶段,有专门团队把山体巨大的石头粉碎,运送到茅草顶的特别大库房里,堆成小山的石子,是水泥主要原料,我们上班主要工作是用小铁车一车一车运输石子往特别大的磨机里送石子。在这过程中,还需要一个经过地磅称重的过程,主要根据每车石子重量来配比少量的煤和工业石膏,这些按照比例原材料经过破石机器碾碎,就直接进入进入长达十多米而直径近三米的圆形磨机里,被无数个里面的钢球滚动碾扎,这些坚硬原材材料最后都变成了粉末状态,从下口流出,再有工人把这些粉末运输到半机械化的旋转大转盘里,喷洒的均匀的水和旋转盘里的粉末交合,在机器旋转同时产生一个一个湿润的小黑球,类似机器做小圆形汤圆的原理,再把这些黑色小球用运输带运到高温的窑体里煅烧,窑炉靠近炽热难耐,冬天也会汗流浃背,烧透的小球从窑炉里用长钢筋掏出来冷却,它们粘结在一起,颜色有些像陶罐质感,最后把冷却后的这些球体送进熟料磨机,最后与生料磨机一样的原理碾扎,出来灰色的粉末就是水泥。这就是水泥大致生产过程,期间需要化验员在各个环节每天几次抽样检测,确保水泥指标的合理。我们是村级别的水泥厂,生产水泥是低标号水泥,水泥销量那时算红红火火。那时三友村企业还有煤矿、砖窑场、养殖场、服装厂等企业,在整个镇里是乡镇企业典范,都说三友村很富裕,在我看来其实那时村民还是很贫穷,只是在村里企业上班,在家附近就可以挣到一些钱,不用远行打工那般漂泊辛苦。 水泥厂是一个高污染的企业,虽然每天带上帽子口罩,下班的时候基本如同煤炭个人一样,黑乎乎脸庞,鼻孔里全部也是黑的,下班的时候简单用自来水冲洗下脸部,路人一看我们就知道在水泥厂上班的工人。那时我那个班组有三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三个人轮流工作,铁板车拉到库里,用大铁翘一下一下在石子最下方有力铲进去,且需要带一定斜度,这样可以铲到满满的一翘,带些技巧会省些力。一车三百斤多斤,再将这满满石子从库里推向生料库地磅上,等待女工友称好重量,来配比煤和石膏的重量,完成后推起这些混合材料,加大一些力气,顺着最后厚铁板铺垫的路冲向生料磨机的研磨机器接口,在最后快到达时候,松开车把,车身遇见前面材料堆突然遇阻,因为惯性作用,车把翘起,整个车体趴上了磨机口,把整车石子煤石膏卸的干干净净,这也是干久了的经验,我开始没有这水平,后来久了,这套动作越来越娴熟,几乎次次抛车把,让车最佳姿态趴在磨机口,卸下来材料干净利索。 八个小时我们三个男的轮流干活,准确的说八小时也就每人真正干活三小时左右,我的班长是李银宝,他身高一米八多,额头上有三道深深的沟纹,眼睛很大,头发冲天,他要是演打手或者保镖估计是天生好形象,我们大家都羡慕他有个好身板,他是干活一把好手 ,只是小学文化,却为人实在,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上下班一起出行,感情一天天加深。还有一位是我初中同学汪绍荣,后来李银宝的妹子嫁给了汪同学,也算很有意思的一段机缘了。我班组唯一个女工友是何玲慧,比我大一点,五官端庄,眼睛透亮,神采奕奕,为人温和,上班的时候上衣喜欢穿黄色军装,洗得干净的运动鞋。时间久了,我们班组和另外一个陈天安班组成了友好邻邦,经常一次聊天开玩笑,时不时还搞些聚会,前些年听说陈天安女儿在池州市高考成绩里获得了第一名,被复旦大学录取了,真为我的老工友高兴。 记得在夜里上班,我们还派代表去水泥厂附近村庄的菜园里偷黄瓜和梨子桃子之类的,当然我也干过。毕竟上班还是有闲的时间,尤其夜晚特别漫长,不干活又没有人说话时候,天气不冷的时候就找些稻草铺在地下,去远离点噪音生产车间,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休息,冬天在避风的库房角落,裹住破旧的棉大衣躺在茅草上。在天气好的时候,看着漫天星斗,想了很多,想着自己已不再是学生了,我是一名真正的工人了,想着那些同学读中专和高中去了,心底还是有些酸酸的,觉得他们命真好,心情有时也坏起来,我在想我这辈子就是个做苦力工人了,在这高污染灰尘漫天的水泥厂上班,我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我每天下班嗓子眼里都是黑色痰,鼻孔眼睛框里都是黑色的灰尘。 我没有走出过池州市,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子,但我还是渴望去外面世界,我知道家乡山水外还有更美山水,家乡城市外还有更美的城市,但我不得不呆在这里,呆在这个山沟里,呆在这个有些落后的水泥厂生产线上,日复一日的做水泥厂苦力工人。我手掌上渐渐生起了老茧了,我的大脚趾头被铁板车扎伤淤血,脚趾甲脱落又长起来了,我似乎即将被锻炼成了一名合格耐劳的工人了。虽然一个月才挣上五十元左右,可这是生活现实,实实在在的改善着我们家里的生活,也减轻父母的负担。二姐后来把自行车让给我骑了,我每天上下班有自行车骑了,多么开心的事情,融入上下班人流中,在路况还不是很好的山路里熟练而肆意的骑行,那是我最舒展的时刻,风儿在耳边呼啦啦,我只要骑上自行车,我所有的劳累和烦恼都消失了,我感觉自己在飞翔,飞行的大雁人字形在天空越过,它们迁徙到远方,我遐想着我将会成为飞鸟模样。
不知不觉我快在水泥厂上班两年了,母亲有一天打算给我张罗媳妇了,她和一亲戚在说这事,被我听见了,我立马拒绝了她们的好意,我感觉我还是个大孩子,怎么可能马上谈婚论嫁呢,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是远房的姐姐丈夫的妹子,说她啥农活都会做,勤快漂亮,而且屁股也大,一定会生孩子,呵呵,这些我听后,不知道怎么说。有一天母亲在村里昌峰家闲聊,昌峰周末回家看望家人,他是一普通高中数学教师,他说他们高中马上单独招生一个高一班学生,往届学生可以报考,母亲听后就多问一句,是否我儿子也可以报考呢?昌峰说可以呀,母亲赶紧让他回学校给我报考,还专门回家取钱送给了昌峰报名费。在我啥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要面对两个多月后考试,而且我还要上班呀。我开始焦躁起来,有些责备母亲的意思,后来母亲说报名费也交了,你就试试吧,考上你就读高中,就不上班了,考不上就继续上班。我想了一晚上,开始找找初三书籍,有些破落带些灰尘,翻开那些熟悉的笔记,还好都没有丢失这些,一些文章和题型还是如此的熟悉,英语词汇和句式还是很亲切,虽然我快两年没有看他们了,但我还是没有忘记它们。我就开始了短时间的强化复习,上班带上书籍,工作休息间隙我安静躲起来,偷偷在水泥厂车间远点地方看书,白天在户外树荫地下,在库房外围屋檐下,晚上借助水泥厂房各处大灯,找一个安静灯光下,快速浏览和熟悉几门课,我知道我没有时间刷题了,我主要是把以往书本知识基础搞懂,外语单词抓紧熟悉背诵。突然工友们发现我空闲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有同事悄悄发现我干活时候,还在背诵英语单词,他们也搞不明白,因为他们知道我平时还是爱看些书籍,就没有过多的问我。我坚持了两个多月边上班边认真复习,后去学校考了两天,继续回来运送我的生料库石子,继续往常一样的劳动。 八月底,突然一份高中录取通知书寄到我家了,我几乎不敢相信,但反复看了几次,这确实是真的。后来才知道近三百人参加考试,录取三十五名,我考分名次是三十三名,这是多大的幸运。通知书收到后,我马上就要上学去了,我来不及和工友告别,来不及最后一次再来水泥厂走走看看,就匆匆忙忙去很远的地方上高中去了,我开始了住校生活,开始了又一次求学之路。想想我那熟悉的厂房和车间,想想我那友好的工友们,在这两年里,水泥长角角落落都如此熟悉着,各个车间都溜达过,留下很多欢声笑语。我记得半夜里去熟料库车间看过堂兄弟新旺,他带着我们戏称猪八戒嘴巴的口罩,在一片灰尘密集空间里运走灰料,我看过邻居昌志夜里在高温大窑上,产出一锹火热高温熟料,在上面放上自己带的铁饭盒,里面放些米水,煮出来米饭扑鼻的香味,我经常去我堂姐桃子成球车间,看她熟练操着机器,我们互相关心和问候,毕竟两年时光,有好多好多的记忆,突然只能埋藏在心底里,我将远离这山凹里轰隆隆的工作车间,远离这个灰尘漫天的工厂,远离这车水马龙上下班人潮,远离他们戏说已经对我有好感的姑娘。 我似乎感觉到了,这是一次离家的远行。当我九月在明亮教室开始高中学习时,看着的带着芳香的高一新课本,我恍若隔世,我按捺着许多不习惯和躁动,我在安静环境里是有些不自在,那轰隆隆的机器已经常态化影响着我两年,如今反差太大,我适应了很久,才渐渐融入了学习的氛围。直到去年春节,我带儿子回到水泥厂,特意寻找曾经的记忆,工厂依旧在,面貌已经焕然一新,全自动机械化程度很高了,曾经那些厂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要一处围栏还是以前遗留下来的,长满藤蔓,布满了厚厚灰尘,天还是那块天,地还是那块块地,时光让少年变成了中年,掐指一算,再见水泥厂已三十七年了。
作者:吴祥忠 插图:吴祥忠(待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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