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29

吴下阿萌

人民教师这个职业被之所以被称之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其所着重认定的大概并不是这个职业的实用性价值，所以已经当了快三十年教书匠的李志邦，还有普改一中不少有了些教龄的老教师，都经常会发出这样的喟叹：“教了一辈子的书，其它啥东西都没捞到，最大的好处不过就是认识自己的人多，走在街上随时都会有人打招呼。”这话里有一些骄傲，但更多的还是自谑。老师当得久了，记不清也认不全的历届学生和学生家长们会慢慢地积累成一道宽广但未必深厚的人脉，这大概也可以算作是教师这个职业所能收获的，非常有限的实用价值之一了吧。

文磊的班主任唐倩红年近四十，在学校的一些公开场合还不敢以“老教师”自居，但因为教学能力突出，加之工作态度一贯勤勉主动，所以在担任班主任职务的同时，几乎每个学期都还要承担其它几个班级的课程教学任务。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历练下来，不敢说是阅人无数，但至少可以说任你何种类型的学生和家长，她自以为都已经见识过，并且基本都可以应对自如了。

实践出真知，她个人还因此总结出了一条堪称老到的工作经验——除非迫不得已而为之，一般情况下最好不要和学生家长有过多的联系。自己所承担的教学以及学校其它方面的工作任务本来就已经十分繁重，单说要把每学期几个班那一两百号学生教好就足以让人殚精竭力脱几层皮，要是再主动去加强与家长的沟通与交流，要是不幸再招来几个护犊情深而又素质低下的婆爷爸妈，那还不把人给活活折腾死？！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唐倩红几乎从来不会主动去和学生家长接触，连那个很多老师动辄就喜欢使用的“去把你家长请来”的金句也极少会说。

邓云芳是唐老师的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极为罕见的，不请自来的好学生的家长。

一般的家长不请自来，几乎都是因为自己的孩子出现了某些难以自行解决的问题，比如学习成绩突然大幅下滑，比如产生了明显厌学的情绪，再比如出现了严重的青春期叛逆……这些家长主动来找老师一般都是想要寻求帮助，希望和校方以及老师形成合力以便更加有效地教育孩子，帮助其解决问题摆脱困境更好成长。

李文磊同学成绩优异，尽管身上有些毛病但总体表现都很正常，这么大点的娃娃，哪一个身上又没有点毛病呢？更何况他还是本校教职员工的子弟，是和自己同在初中部语文教研组的前辈李志邦老师的儿子，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李文磊同学的妈妈似乎都没有不请自来的道理，甚至可以说她都没有如此专程而又单独来找自己的必要——唐倩红从来没有见过邓云芳，中午刚在职工食堂打好了饭出来，见一个好像刚起床不久，眼睛还有些浮肿的中年妇女一上来就叫自己“小唐”，她不禁一愣，再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以后，她不禁既感到意外又满心疑惑。

“她该不是来找寻我啥不是的吧？”观察着眼前这个眼浮皮肿、面色煞白、衣着朴素、气质普通，却偏偏好像还端着点架子的女人，唐倩红突然想起了本学期刚开始时，自己把文磊从班长竞选候选人名单中拿掉的这件事。心里略微有些打鼓，稍一迟疑，她礼貌地堆起笑脸来对邓云芳说：“哎呀，原来是邓大姐啊！我们虽然还没见过面，但经常听李老师提起你，真是幸会！吃过饭了没，要不我请邓大姐你检查一下我们学校的饭菜质量？”

邓云芳对唐老师同样报以礼貌的微笑，但是她没有说话，只用眼睛扫了扫唐老师端在手里的铝制饭盒——那里面盛着的是浇在米饭上的魔芋炒肉，黑多而白少——然后轻轻地摇了好几下头。

唐倩红看不出来她的意思是在表示自己已经用过了丰盛的午餐，还是对职工食堂里这种清汤寡油的大锅饭菜没有丝毫的兴趣。她有些尴尬，用盖子把饭盒盖住了捏在手里，建议邓大姐如果有事，那就到办公室去谈？邓云芳无可无不可地点一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头前带路来到办公室，把饭盒先放到一边，唐倩红热情地请邓云芳随便坐。“邓大姐你今天来肯定不是为了关心李老师，应该是来了解李文磊情况的吧，”又赶紧去给她倒水，“不好意思啊，一点儿茶叶都没有，你凑合喝点白开水。”

走到一张小茶几旁的长条椅子前，邓云芳率先坐下了，还四顾地观察了一下办公室里的环境。等唐倩红拉过一个木凳在自己的对面坐下来，她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是的小唐，这不期末考试临近了吗，我今天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文磊平时在学校里的表现。”

“哦，好的……”唐老师稍等一下，却没有等到邓云芳继续往下说，“你所说的李文磊的表现，具体是指他的哪方面呢？”

“也不是具体指啥，我就是想听你介绍一下他在学校里的综合表现。”邓云芳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从对方那略带领导检查工作一般的口气和做派中唐老师已经觉察到，这位身份特殊的家长打算公事公办，根本就没有和自己姊妹相称的意思，她心里顿时就有了些很不舒服的感觉。

“哦，李文磊么？他综合表现不错，能够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学习成绩也还算优秀，德智体美劳各个方面都比较合格，也没啥好多说的。”把自己的身心放松下来，唐老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语言凝练了，腰杆一挺二郎腿一翘，马上就回归到了一个班主任老师惯常的姿态当中。

她那多年积累下的丰富的，和学生家长斗智斗勇的经验，此时又再次发挥出了它应有的作用——在她的经验里，好学生的家长和差等生的家长在老师，尤其是在自己这样一个班主任老师面前的表现是大不相同的。一般而言，差等生的家长因为自家孩子成绩糟糕，他们见到老师会像腰杆不硬的欠债人遭遇到债主，几乎少有不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甚至卑躬屈膝的。而好学生的家长因为自家孩子本身出息长进，这就好像一家有限责任公司原本就实力雄厚，而且能够高效运转生意兴隆，那么董事长就不会过分地看重临聘的总经理，于是这一类家长也就不屑于去讨各位老师的好。更有甚者，把老师几乎当成了农民工，压根从心底里就缺乏尊重的情况也并不十分罕见。这细想起来有些残酷，但这也的确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唐老师从来不肯对差等生的家长颐指气使，也愿意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但对于那种为富不仁的董事长先生却一贯都是深恶痛绝。一旦有家长胆敢对尊师重教的传统稍有轻慢，无论对方富有贫穷，她都会嗤之以鼻，立即拒之于千里之外。在必要的时候，她还会采用适合的方式来告诉对方，自己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没啥好多说的？”邓云芳察觉到了唐老师态度上的晴转多云，心里也产生出了几分不悦，坐在长条椅子上，她也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杆，“你的意思是文磊在学校里的表现是十全十美的了？”

“十全十美？这咋可能！呵，天底下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唐老师歪过身子，够着手把放在身旁办公桌上的铝制饭盒拉到面前来揭开了盖子，“就拿我从事的教育工作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学校，也没有十全十美的老师，当然了——更找不到十全十美的家长！所以，我们咋可能教育出十全十美的学生来呢？我说李文磊总体表现不错，这个评价我自认为是准确的，是公正的，也是客观的，并没有任何要敷衍你的意思，难道非要我说他表现不好你才满意？你自己的爱人也是本校的老师，你不妨回去问问，问问李老师教出来的总体表现不错的学生是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不好？”

说完“哐”的一声，她随手地把饭盒盖子扔到了桌面上。

“不不，唐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看上去温柔和善的唐老师竟是如此的不好招惹，如此的老练泼辣，如此的神圣不可侵犯，邓云芳顿时就慌了手脚。其实到学校来之前，因为李文磊是班上的好学生，李志邦又是学校的老教师，所以尽管和唐老师素未谋面，但她对于跟唐老师的会面和交流是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理优势的。她这次主动地到普改一中来，想要通过唐老师全面地了解和掌握文磊在校期间的综合表现固然是一个目的，另外一个隐藏的、恐怕还更为重要的目的是，她是希望通过个人言行举止的良好展示，在唐老师，甚至在普改一中广大师生心目中塑造出一个养尊处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旺夫兴家的教师家属，以及一位温柔慈爱、深明大义、含辛茹苦、寸草春晖的学生母亲的光辉形象——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在人前舒展地立着，表现得完全像一方人物了？

在她想当然的预测里，在这位小唐老师面前找回一点久违的俨然人生赢家的荣光，应该不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可惜，现在看起来，自己实在过于盲目自信，人家唐老师原本就没有任何配合自己塑造形象的义务，自己刚刚在她面前那些做作的表现，简直是太唐突，太浅薄，太招人耻笑，太自取其辱了！自己怎么就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唐老师，我的意思是，李文磊的每一点进步和成长都跟唐老师你的辛勤付出是分不开的，他总体上是个优秀……算是个比较合格的学生，你对他的评价很准确……但是就像你说的，人无完人……不，也不是……可能是他在学校里有些东西没有表现出来，我前段时间在城西……哦，就是在我妈家跟他住在一起……我是发现他身上真的有不少的坏毛病，要不然今天也不敢来打扰你，我晓得你们当老师的工作都忙……”她乱了方寸又急于表白，话都说不利落了。

同那种死作到底的家长相比，邓云芳如此突兀的前倨后恭更让唐老师感觉难受，心里对她的反感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不过毕竟对方已经转变了态度，毕竟她还是自己学生的妈同事的老婆，唐老师也不好意思再去穷追猛打，眼睛盯着饭盒，她用一把小钢勺拨弄着里面的魔芋炒肉说：“李文磊在学校里的表现真的还算优秀，这个是事实。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有些学生在学校和在家里，在老师和在家长面前，的确会有一些不一样的表现……不过这个问题也请你放心，我以后会更加留意观察他的。”

“总还是会有一些缺点吧，”好像非要证实了文磊并不那么优秀才可以让自己释怀，邓云芳更加谦恭地说，“李文磊在家里的时候不太喜欢跟我说话，想跟他交流一下吧，他对我们这些大人都是爱搭不理的，尤其是最近我还发现他的脾气越来越犟，你说东他偏朝西，做起事情来也不管其他人的感受，很有点以自我为中心，有点自私自利，我也不晓得他这样到底算不算正常……”

“这也没有啥不正常的，”唐老师不敢把心里的不耐烦显露出来，但她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说点文磊的不是今天怕是过不了关，回忆着他之前那次在学校操场厕所里的表现，她平静地说，“你说的这些问题他在学校里也多多少少地有一些表现，比如他老是喜欢跟班上几个成绩不好的学生混在一起，跟他说了好几次他都不听。还有，有同学跟我报告说他最近好像偷着在给女同学送东西，我发觉他可能有早恋的倾向……当然了，我觉得这些也都不是啥原则性本质性的问题，他一个初二的学生又正处于青春期，成长的过程中有点这样或者那样的小毛病再正常不过，我们加强监管就是了。还是那句话，李文磊总体而言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一个合格的学生干部，这点你真的不用太担心。”

“这可不是小毛病啊，唐老师，你不说我根本不晓得他原来还有这么多问题，”当听到唐老师说文磊居然在给女同学送东西的时候，邓云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插嘴，不过她好歹还是忍住了，现在终于等到唐老师说完，她有点憋不住似的想要说个痛快，“我就说他咋一上了初中就不爱跟我说话了，原来他背着我做了这么些鬼头鬼脑的事情，我……”

“我听李老师说过，李文磊好像没有跟你们，而是从小跟他外婆住在一起？我是在想，娃娃还是跟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比较好。我班上还是有些学生是跟着婆婆爷爷生活的，但基本上他们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看你们的条件多好，尤其李老师本身就是本校的老师，如果住在一起，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你们都可以给他更好的陪伴和照顾。当然了，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情况，我也只是谈谈我个人的看法，”看到邓云芳腰杆一挺又要说话，唐老师赶紧把饭盒端了起来，“好了邓大姐，我下午还有课，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先交流到这里？你看我这饭……都快要凉透了！”

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唐倩红去上厕所，迎面碰到李志邦从隔壁班级的教室里走出来，顶着一头一脸白的红的粉笔灰，一眼看见自己就笑嘻嘻地点头致意。她赶紧放慢脚步，微笑着点头回礼，心想要不要把李老师叫住好好地和他聊上几句？稍一犹豫，李志邦却已经收起了笑容，从自己身边急匆匆地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