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34

吴下阿萌

用出借忧欢派对、张行、文章，还有费玉清主唱的四盒磁带作为条件，文磊从班上一位女同学那里换得了她哥哥的一台小天使红白游戏机的使用权。双方约定，在旧历的新年以前，也就是最迟在二月十四号除夕这天，相互归还各自借出的物品。文磊拿到游戏机这天已经是二月一号，为了尽快见到“高桥名人冒险岛”的终极BOSS，找到传说中“超级玛丽”的隐秘副本，以及把“魂斗罗”练到仅用小米加步枪即可一命通关的水平，他已经在城西足不出户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连续奋战了十多天，眼睛连同整张脸看上去竟然都有些浮肿了。

除夕到了，十几年连盐粒也不曾见过一颗的普改县城从这天凌晨开始，突然下起了一天两夜连续不断的鹅毛大雪。清晨文磊关掉游戏机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无意间朝窗帘的缝隙中往外看去时，邻居家的瓦屋顶上是厚厚的积雪，外面已经是一个银白色的世界。

外婆早已经起来了，打开蜂窝煤炉子用铁签捅去煤灰，一下子加进去两块新煤，把家里最大的那口大铁锅架在炉子上，先烧上满满的一锅水，再去把堂屋通往里屋那扇门的一边门板很吃力地拆卸下来，用两根条凳在堂屋里靠墙支好，浇上热水反复三遍仔细地刷洗干净了，用来充当临时的案板。外婆在上面码上大块的生猪肉，整只的已经收拾干净的鸡鸭，两条开膛破肚血呼撕拉的大鲤鱼，粉条、炸猪皮、炸丸子、炸带鱼，各类新鲜的蔬菜，各种调味的作料，还有煮熟的自己做的腊肉香肠咸鸭蛋，大的小的深的浅的方的圆的碗碟盘盏……坐下来稍微歇口气，整理一下围裙，抓起一把菜刀来，外婆开始对案板上的各种食材进行紧张的化整为零的工作。到了下午三点，文磊还赖在床上的时候，就被从外面弥漫进来的浓重的油烟味给呛醒了。

一日三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国人最重视的一顿饭，莫过于大年三十的这一顿年夜饭了。对于华夏民族的任何一个家庭来说，它所承载的价值和意义，足够令所有龙的传人从小到老，用一生去咀嚼、品味和感悟。这是家人的团聚，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一年一度的加固仪式，和一年不如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不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年，是完全以亲情为主题的永不落幕也绝无倦怠的年度盛典。

下午四点半，邓云芳带着李志邦和文红，从城东到城西团年来了。红色的毛线帽子上落满雪花，文红一进门就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打开，从里面抓出一件暗红色的、胸襟上有着黄白色凤纹刺绣的新棉衣来抖抖，笑盈盈地给外婆披在了身上。“给你拜年了，外婆，过年好！”

“哎呀，快收好，这么好的衣裳，可千万别弄脏了！”手里还捏着菜刀，围裙上满是油污的外婆夸张地歪下身子闪躲，“李老师来了，暖水瓶里才灌好的开水，你自己先泡茶……”

拍一拍新呢子大衣上的雪水，李志邦踮着脚尖把邓云芳支在门口的一把雨伞轻轻地踢到门外头去。对着外婆咧嘴笑笑，把两瓶啤酒还有一瓶红葡萄酒放到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去以后，他转身准备去看看电视。电视机前的长条藤椅上，邓云芳已经大大咧咧地坐下嗑起了瓜子。文红走过来，把那件送给外婆的新棉衣往椅背上随手一搭，也一屁股坐下去，然后从旁边的小茶几上抓起一个橙子撕起了皮。不好意思也坐下去，李志邦弯腰从茶几的下面一格拿了茶叶桶和茶杯，回到案板前提起了暖水瓶问：“文磊呢，咋没看见他？”

“他刚刚出去了，说是去给同学送个啥东西就回来。”外婆急着要把一块五花肥瘦的生肉切成肉丝，可菜刀有些钝了，老是肉断丝连的起不来速度。她说着话手上一加劲，不料菜刀突然地往内一滑，刀锋削掉了左手无名指的一块指甲盖，指尖上起了一股温热，血慢慢地渗透出来。

“大过年的还给同学送啥东西，还下着这么大的雪！”李志邦往茶杯里倒水，用嘴巴吹开蒸腾的雾气，仔细地观察着茶棍儿是立着还是倒着，“咋准备了这么多菜，说了多少次吃不了这么多——有啥要帮着做的？”

“没啥，”外婆把切破的指头蜷缩进掌心里使劲捏紧，咬牙挺过了那一阵钻心的疼，“李老师你去喝茶，就这点肉切好就可以炒菜了。”

李志邦平日里不常到城西来，但只要是年夜饭，自打他和邓云芳结婚的那年开始，都必须是要在城西做也要在城西吃的。好像一棵参天大树的枝叶再怎么繁茂，伸展到了城东，伸展到了比城东更远的地方，可它的根总还是深扎在城西的土壤里一样，这是一种源自本能的认同，全家人从来没有谁对家里的这个传统产生过哪怕一丁点的质疑和异议。只不过外公还健在时，准备年夜饭的工作几乎是全家齐上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分工，而外公去世以后，这项工作越来越多地由外婆承担了起来。近两年差不多从出钱到出力，从买菜到洗碗，几乎快要被她一个人包揽了。

端着茶杯有点无所事事，信步走进里屋文磊的房间里去，光线昏暗的墙壁上贴着三张明星画片。一张是《第一滴血》里的英雄兰博，一张像是个蒙面的日本忍者，正对着镜头拉开一把精钢打造的寒光闪闪的弹弓，还有一张是三个看起来非常阳光的小男生，大概这就是时下听说火得不行的那个什么小虎队吧。

“咋一个女的都没有呢？”想一想文磊的那些被邓云芳缴获，目前已经被自己偷偷据为己有的精神食粮，他觉得这不太正常。再仔细一想，从一般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公开示人的东西有时候恰恰是为了掩藏不可泄露的秘密，他顿时感觉豁然开朗，很为自己的精明而赞叹了。

他特别观察了一下那张老式写字台的抽屉——左边的抽屉上钉着一个看起来还很新的铁锁扣，上面却并没有挂锁。轻轻地把抽屉拉开了，里面除了几本初二年级的课本还有练习册，并没有发现其它的东西。

“磊磊回来了？”听到外面传来外婆的招呼声，赶紧把抽屉推上，他若无其事地抿着茶水走了出去。

“爸，你来了？”看一眼自顾在电视机前坐着吃喝的两个人，许是抽屉事件造成的隔阂还横在心中没有完全消除，文磊招呼都没和她们打一声就进里屋去了。很快又出来，一把抢过外婆手中端着的一碗米，到水龙头下接水淘米去。

距离上次看见邓云芳和文红也过去快一个月了，按说一家人之间即便有再大的怨气都应该已经消散，可眼下只见外婆忙活而不见有人帮忙，文磊还是觉得心里头发堵。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好像和那米粒有仇似的，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揉搓，“咣”地揭开锅盖，把淘好的米“刷”地倒进锅里……

他并不担心自己无声的抗议被人看在眼里，并不担心会因此给自己招来什么麻烦，他简直有些有恃无恐——一是因为自己这次期末考试所考出的那个让人无话可说的成绩，二是因为今天可是过年，过年是喜庆的日子，过年有过年的忌讳，中国人可没有在过年的时候打骂孩子的习惯——好像门外这场漫天飞舞的大雪，可以掩盖太多可能招致呵斥与教训的错误和毛病。

快七点了，在外婆一连声的召唤下，全家人在堂屋里那张宽大的八仙桌边陆续地围拢，紧张忙活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年夜饭，终于开席了。

外婆单独坐在上首，左手边坐着邓云芳，右手边坐着李志邦，对面文红文磊在同一条板凳上并肩坐了。桌面上七盘子八碗，十多荤几素，挤满了各色的家常菜品，也盛满了外婆的辛劳和她对晚辈们的心意。近些年来的年味已经是越来越寡淡了，起码在吃这方面，以往逢年过节才可以沾到的荤腥，现在已经激发不起人们多大的热情，不过在外婆的心里，始终固执地认为要是没有满桌的大鱼大肉那就不叫过年，至于晚辈们能够赏脸吃上多少，那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李志邦叫文红文磊把啤酒和红酒分别都打开了，没有专门的酒杯，要过红酒来，先给外婆面前的空碗里倒上一小点，给邓云芳的碗里倒上小半碗，然后捏着酒瓶，他看着文磊在自己的碗里倒满了啤酒。“文红你呢？”他用红酒瓶指着文红问，见她不说话只是摇头，又说，“今天过年，文磊你也可以喝一点。”文磊就把啤酒也在自己的碗里倒满了。

“好了，都端起来吧！”李志邦高声招呼，尽量表现得兴高采烈一些，“团年了，过年好啊！”

“过年好！”亲人们齐声附和着，每个人都端起了碗，四个盛了酒的碗和文红一个已经率先装进去一个鸡翅膀的碗碰在了一起。每个人的心里，都因此涌动起了一些温暖的感动。

喝上一口酒放下碗来，外婆自己捏着筷子却不去夹菜，光一个劲儿地招呼大家去挑选喜欢的东西尽情地吃。“莫放筷子啊，李老师……云芳你吃块腊肉……磊磊，你喜欢的凉拌心舌在这里，夹不着站起来夹……文红你也吃……”

“你不要光喊，你自己也吃，他们想吃啥自己晓得夹，一家人搞得那么客气干啥。”邓云芳有点听不惯外婆的啰嗦，嘴里嚼着一颗花生豆，发出好听的脆响，又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

等喝光了一碗再续上了一碗，抹一把嘴角的残酒，李志邦面皮发红地对着文红文磊挤挤眼睛说：“你们两个还稳坐着干啥呢，就晓得吃！咋还不跟外婆，还有你妈和我拜年？”

年夜饭的宴席上，家里最小的一辈给长辈们拜年，这也是家里一直坚持的一个过年的传统。从刚刚学会走路，文红和文磊就被教着先给外公外婆，再给父母双亲拜年。具体的要求是双膝跪地头触地板，恭恭敬敬地磕上一个响头，然后再高声说上几句吉祥祝福的话。比如对外公外婆就说“健康长寿”，对爸爸妈妈就说“工作顺利”，诸如此类。当然，最后肯定还是要加上一句“红包拿来”的。此时，长辈们就会纷纷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压岁的红包——早些年没有现成的红包也会在钞票上裹上一层红纸——笑容灿烂地递到跪在地上的姐弟俩高举着摊开来的四个巴掌里。

给压岁钱，这是团年这个铁打的传统仪式上最为欢乐幸福的环节，在辞旧迎新的欢聚时刻，全家人将共同掀起一年当中最为温馨、最为浓烈、最为炽热、最为和谐的亲情的高潮。

丢下碗筷挪开板凳，文红文磊走到饭桌上首，首先对着外婆，两姐弟齐刷刷地双膝跪倒在了地板上。

“外婆过年好！外婆您吉祥，孙女给您请安了，您老人家万寿无疆！”刘海儿扫地磕了个头，大概是想别出心裁地玩出点新花样吧，文红嬉皮笑脸的，又说起了她那口标准的普改县普通话。

“婆婆，你要一天比一天过得好啊！”说完这话，文磊一磕到底，脑袋在那有些腐朽的厚木地板上撞出了好大的一声响，引得李志邦在一旁哈哈地一笑。

摸出个红包递到文磊摊开的巴掌里，外婆的脸上没有出现往年那一贯的慈爱和欢笑，盯着文红摊开的那双巴掌，她很窘迫地看一眼李志邦，又看了看邓云芳——每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只盯着她看，她就更加的忸怩不安、手足无措了。

“我……我就只给磊磊准备了……你们都起来吧……文红……文红今年不是已经参加工作了么？”

在普元市乃至汉西省，家里的孩子长大了，一旦长大到参加了工作自己开始挣钱，就可以不再给他红包，这其实也可算是一个约定俗成、不成文的风俗习惯了。只不过有些家庭在娃娃参加工作的当年就不再给他红包，有些家庭会在娃娃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开始才不再给他红包——毕竟这一年有那么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还是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娃娃——不过究竟给与不给，其实也没有一定的规定和标准。给可以，不给，当然也可以。

原本还喜笑颜开地跪在外婆面前的文红霎时间黑了脸，把举着的双手极不自然地收回来，尴尬地想要再笑笑，可是怎么也挤不出丁点的笑容来。咬一口下嘴唇，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拿筷子夹起碗里还没有啃完的一块排骨，赶紧埋下头伸嘴去咬。刘海儿盖住了碗边，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脸。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外婆满脸的窘迫和羞愧，想要给文红的碗里布一夹菜，筷子拿起来又放下去了。文磊也站起身来，赶紧把手里的红包揣进了裤兜，本来想提醒文红下面该给爸妈拜年了，可看她那样子，也不敢再说什么，就走回去挨着她坐了下来。

邓云芳心里突然很愤怒，这愤怒里有对文红的心疼，有对外婆不会处事的埋怨，更有对外婆那时不时就有意无意要表现出来的、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的仇恨——外婆明明自己都身为女人，可一直以来就非常轻视妇女，有着十分严重的性别歧视。不要说她在对待孙儿孙女的态度上有明显的区别，就是自己从小到大，也经常会遭受她很多轻蔑的言行。甚至，她对李志邦都要比对自己好！自己理解她是从老时年间活过来的人，脑子里有一些传统的旧思想旧观念，平素里也并不多和她计较。比如，她曾经在自己升高小的那年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愿意继续给自己交学费，搞得自己差点辍学。比如，有一次家里明明只有半只烧鸡，说好了文红文磊两人平分，结果她趁文红还没回家让文磊赶紧全都吃了。再比如……

可今天是个什么日子？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你不打算再给文红发红包了，不能提前给大家说一声么，非得要文红当着全家人特别是文磊的面遭受这样的羞辱？！她竭力地压制着心中的怒火，从衣兜里摸出两个一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来，故意在外婆眼前洗牌一般上下穿插了两遍，扔一个给文磊，把剩下的一个轻轻地放在了文红的面前，再温柔地摸一把女儿的头发，轻声地对她说：“吃饭。”

“吃饭，吃饭！”李志邦想要缓解眼下这尴尬的气氛，接过邓云芳的话头，把酒碗端起来，他故意愈发兴高采烈地说，“是啊，文红居然都已经参加工作了，想想我们咋不该老啊！我经常就说，人生最重要的不过两件大事，一是就业，二是婚姻，这两件事情足以对一个人的人生质量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现在要找个好点的工作也不容易，文红就业的问题顺利解决了，这是值得好好庆贺的好事情！而且总的来说，即将过去的这一年，对我们家而言是丰收的一年，是大事多、喜事也多的一年。除了文红，还有文磊这次的期末考试，他首次考了个全年级的状元！另外，我当上了省级优秀教师，这个就不用多说了，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们的一半，哈哈！对了，还有云芳今年也光荣退休了，我们这个家……”

“你少灌点，哪儿有那么多说的，一桌子的人就数你话多！”邓云芳简直是在煞风景，而且语气里还明显带着指桑骂槐的火。李志邦端着碗，把没有说完的话咽回到肚子里去，顿时既不想再吃也不想再喝了。

“退休了？妈你今年才多大年纪啊，咋可能就退休了？”文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瞪大了一双眼睛问。坐在上首的外婆也显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想退就退了啊，”邓云芳还是沉着一张脸，看不出有半点聊天的兴趣，“不关你的事你少打听，吃你的饭。”

“还以为我想打听啊，你退不退休关我屁事！”满心不悦地这么想着，文磊转头去看一眼李志邦，却发现他正拿了一个咸蛋在桌沿上转着圈轻轻地磕，一边偷偷地给自己使了一个“沉默是金”的眼色。

没有人再说话，饭桌上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这时邓云芳伸手拿过文红的碗来，用一个调羹替她从桌面正中放着的那一大盆炖鸡里，不停地舀出雪白的、上面浮着一层金黄色油汁的鸡汤来。

“云芳，别光舀汤，你给文红也舀点肉啊，”外婆指着那盆炖鸡说，“这里，这个鸡腿还没有动过，给文红舀碗里。”

邓云芳充耳不闻，再舀两勺鸡汤，放下调羹，就准备把碗递过去给文红喝。

外婆见招呼不动，赶紧一把抓起筷子，从盆里捞起那根鸡腿，流汤挂水的赶忙就要送进文红的碗里去。不知道是因为邓云芳端碗的手已经开始挪开，还是因为外婆过于匆忙没有夹紧，那根鸡腿晃晃悠悠地被夹过去，却只在碗口上猛地一碰，从碗里撞荡出半碗鸡汤以后，油汁四溅地滑落在桌面上，巧劲儿地一弹，竟然一下子弹飞出去，“嘣”的一声闷响，摔掉在了那腐朽潮湿的，黑乎乎而又脏兮兮的厚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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