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和家里接触最多、来往也最为密切的一户亲戚,除非像是过年这样的重大节日,外公的侄女、邓云芳的表妹邓秀英一家,在素常日里也是极少登门的。
邓秀英的家位于普改县城以南八公里左右的乡下,一个叫作德贤镇的地方。其实如果要完全按照邓秀英一家三口的本意,他们甚至连过年也不大愿意登门——尤其是不愿意去登城东的表姐邓云芳家的门。奈何作为晚辈,春节的时候必须要到城西去给外婆拜年,这个一直坚持执行了几十年的礼数总还是不可缺失。而如果明明已经进城来了只是到城西而不去城东,这也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遵照初一到初三不能走亲访友的本地习俗,每年农历的大年初四,邓秀英总要说服丈夫马贵田,带上女儿马维娟,用一只老母鸡、几斤年猪肉、若干鸡鸭蛋等自家出产的高档农副产品遮手,一大早就出门坐上短途客运班车进城来,先到城西去给外婆拜年,中午就在城西吃上一顿饭,陪外婆聊聊天,说一说过去的一年农村城里还有两个家庭的一些变化。下午,顺带到城东去给表姐一家拜年,递上农副产品的同时,换回来邓云芳给马维娟的一点压岁钱,前些年甚至还会有表姐一家人穿过了的衣裳和用旧了的物件。然后根本来不及吃晚饭,马上就要告辞直奔县城南门,乘坐最后一趟短途客车,赶回德贤镇乡下的家里去——这已经成为了邓秀英一家在春节期间一个雷打不动的传统习惯。
邓秀英一家原本有四口人。女儿马维娟今年十七岁了,在她九岁那年的夏天,只比她大一岁的哥哥马勇建独自跑到自家责任田边上的一个堰塘里去游泳,脱得精光光赤条条的,结果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就只有一个儿子还过早地夭折了,这对于一个农村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香火断绝的巨大灾难。按说时年不过三十岁的邓秀英完全可以再要一个孩子,可当时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正在如火如荼地推行,作为计生干部的重点监控对象,看着村里到处墙壁上都刷着的“引下来,流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超生罚款,倾家荡产”之类杀气腾腾的标语,她和丈夫马贵田就算心头再是抵触,也只能乖乖地去做了绝育的手术。
马贵田虽然身为农民,名字也叫“贵田”,但却并不怎么热爱土地,更不擅长于种田。因为家里世代商贾,祖辈也曾富甲一方,虽然到他这一辈家道早已中落,可打小耳濡目染,他始终不肯相信仅靠在土里刨食就可以发家致富,家里田地的大半早就被他偷偷地租给别人去种,留在手里的几分薄田,主要的功能是为了假装务农以便掩人耳目。
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从骨子里乐意为商,可惜家里太穷没有本钱,就只好成天泡在村上的一个茶铺里,努力收集各类经济信息,精心钻研买空卖空的各种生意,凭着精谋巧算的头脑和敢闯敢干的精神,明明不务正业的他居然混得还算不错,尽管多年以来一直在温饱线上下徘徊,但是和村里起码半数左右的庄户人家相比,他的经济收入和家庭条件还要更好一些。
尤其是最近几年,随着国家的惠农政策越来越好,他也好像一只惊蛰过后总算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爬虫,在小本经营的实践当中有了越来越多的动作和表现。区区的温饱早已不成其为问题,他蹦跶着,在勤劳致富奔小康的道路上跳跃式的前进,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他可谓时来运转财运亨通,不仅做成了好几单利润丰厚的皮包生意,更在最近受人提携,在紧张地筹办一个家庭作坊式的经济项目。
这是一个他有生以来单笔投资最大,也最有可能真正实现他那不死的经商梦想,乃至重现祖辈无上荣光的项目,万万马虎不得!所以任凭邓秀英如何劝说,对于给一户并不打紧的亲戚登门拜年这种小事,他今年再也不肯继续浪费时间,死活也要守在家里忙他自己的事情。没奈何,大年初四,邓秀英只能带着马维娟,母女俩一人提上一包农副产品,照例一大早就搭短途客车进城里来。
“表姨!”迎向从门外带进来一身寒气的邓秀英,文磊客气而又亲热地招呼着。他从小就喜欢这位贫穷但很质朴、而且一向对自己都很好的表姨。喜欢那个比自己大三岁,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总喜欢和自己玩闹的表姐。也喜欢那个对待自己像是亲兄弟一般的表哥,尽管表哥已经不在了——文磊很喜欢表姨一家人,除了姨父马贵田——他看上去就一脸的油腔滑调甚至阴险狡诈,而且他对自己也从来都是一幅爱搭不理的样子。
伸手接过邓秀英递过来的一个编织口袋,文磊朝表姨的身后看去,没有见到姨父,也没有见到表姐,表姨的背后却站着一个长发披肩、后脑勺上系有两根长长的粉红色的丝带,眼皮上有紫色的眼影,嘴唇上满溢着猩红,上身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腰牛仔服,下身是一条把屁股和两条腿勒得紧紧的黑色健美裤,脚蹬一双能看出是雪白崭新的、鞋底厚得像是踩着两个小板凳松糕鞋的,正在往地板上放下一个编织口袋的年轻女子。
文磊很奇怪,往年的大年初四不从来都是表姨一家三口到家里来的么?今年怎么就表姨一个人来了,还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子?他不住眼地偷瞄着这个女子——莫非她是表姨在乡下的哪个亲戚?看她那浑身上下的装扮,就是现在城里姑娘也少见有这样的时髦和摩登,当真是相当的漂亮——或许也说不上有多漂亮,而是很……该怎么讲?哦,对了,如果用张以恒的语言来形容,他一定会说这样的女子很“骚”!对,很妖,很“骚”,很招人——让人止不住地就要往那方面去想。
“磊磊,咋没看到婆婆呢?”邓秀英问。
“婆婆在里屋。”嘴里回答着表姨的话,文磊的眼睛已经开始长到了那个年轻女子的身上。年轻女子把编制口袋放到地板上以后,俯身高撅起沟壑分明的屁股,用涂了红指甲油的一双手在自己的两条小腿后面使劲地拍打,要把裤腿后面被松糕鞋带上去的大片泥点子拍打掉。她那两条粗胖的小短腿上,圆滚滚的肥肉随着拍打的节奏在心惊肉跳颤抖着——她是肉跳,文磊是心惊——那肥肉仿佛随时都要挣脱健美裤的包裹脱颖而出。披肩长发和粉红丝带顺着两边的肩头垂挂下来,蓬松地从文磊的心头拂过,他顿时就呼吸加速,好一阵心猿意马。
“在里屋干啥?”邓秀英问,看文磊没有反应,又叫了他一声,“磊磊?”
“哦,外婆这两天不舒服,还在里屋床上躺着呢。”文磊反应过来,赶紧回答。
“病了?啥病?严重不严重啊?这逢年过节的!”邓秀英着急,径直地朝着里屋走进去了。
文磊跟着也往里屋走,刚走了两步,一双耳朵突然被人从背后左右开弓地拧住,再轻轻地一拉,仰着脖子,他被身后那人一下子拦腰抱紧在怀里。鼻子里先是闻到一股类似于雪花膏的味道,脖颈里有大片长头发撩拨起的酥痒,一个熟悉的、却充满嗔怪语气的声音在他的耳根处响起:“李文磊,小××的!居然连我都敢不理了,看我今天咋收拾你!”
倒也没使多大力气,从箍住自己的两条胳膊下轻易地挣脱,文磊猛地回身,又看到了那个年轻女子紫色的眼影和猩红的嘴巴,还有脸上那明显是在装腔作势的威胁和气恼。
“表……表姐?!”他完全地愣住了。
“咋,才把我认出来?我不就是简单化了个妆么,咋,化得连你都不认识了?”马维娟用一根指头指着自己那张色彩缤纷的脸,伸长了脖子凑近了给文磊看,“认识不认识,认出来了没有?说,现在认识了没?”
“认识了,认识了……”文磊退后两步躲闪开马维娟咄咄逼人的质问,透过她那一脸的粉饰材料,他总算还是找到了一些表姐天生的样子。
“既然认出来了,那还不赶紧给我赔礼道歉?”马维娟气势汹汹的,把两条小胖腿劈开昂首挺胸地站着,在腰杆上叉起了双手。没有扣上的高腰牛仔衣门户大开,一对儿过于丰腴的乳房把里头那件红色的毛衣顶起,顶出了两座高高的山峰。
“赔礼道歉?表姐……”红着脸把眼睛从山峰上移开,文磊胆怯地低下了头。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就在去年的暑假期间,他还到乡下的表姨家去玩过几天,那个素面朝天的,扎着一根马尾辫,眨着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穿着一件套头衫,两只光脚上头布满老茧,带着自己在田间地头四处疯跑的表姐,这才不过半年的时间,怎么就会脱胎换骨到了这般“妖骚”的模样?!特别是去年夏天她那两只晃荡在套头衫里头的乳房,自己不小心也算是看见过,根本也没有现在这般的巨大啊!“女大十八变”?“人是桩桩,全靠衣裳”?还是其它的什么道理?文磊实在想不明白。
“表姐,是你自己变化大,我……好嘛,对不起嘛,你赶紧坐,我去给你泡茶。”他慌乱地说。
“泡茶?我不喝茶,去,给表姐我倒一杯白开水,要烫一点的,我要先进去看一下婆婆。”对文磊下达了命令,同时也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往里屋走上两步,马维娟回过头来脑袋一晃示意文磊靠近,“说,表姐这样子好看不?”
“好看,真好看,”文磊由衷地赞美,做贼似的看一眼那紫色的眼影,他赶紧又把视线转移开了,“就是都不太像你了。”
“滚!一根嫩黄瓜秧子,花都还没开吧?你懂个屁!”骂完,用两个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头点在文磊的额头上往后一推,马维娟转身进里屋看望外婆去了。
外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是因为前几天的除夕吃年夜饭时,自己给文红夹的鸡腿掉到了地板上——这个事情邓云芳应该是无心,但外婆却始终感觉鸡腿是被她故意碰掉的,当时就气得胸口剧痛,差一点背过气去。等到邓云芳领着李志邦和文红回城东去了,强打起精神来收拾桌子准备洗碗,一眼看见那只李志邦从地板上捡起来随手丢在桌面上的鸡腿,情绪再难自控,一把捂住嘴巴压抑地哭出声来。
其实早在那根鸡腿还没有被外婆夹起来之前,文磊就已经把邓云芳脸上的恼恨瞄了个一清二楚。鸡腿掉在地上,看着外婆强撑着不敢发作的样子,本身就对邓云芳李文红包括李志邦光吃不干活心存不满的他差点没有腾身而起,端起那盆炖鸡,劈头盖脸地扣在他妈的脑瓜顶上——起码在他的脑海里,邓云芳满头满脸鸡汤横流的狼狈样子已经是非常的清晰——好歹总算是忍住了。
现在看到外婆捂嘴痛哭的样子,文磊顿时火冒三丈,冲上来端起那盆炖鸡,几步跨出门去,连盆带肉在雪地里掼了个粉碎。回到屋里来,咬牙切齿地骂上一句:“吃,你们吃××吃!”飞起就是一脚,把八仙桌差点踹翻,残羹剩菜油盘脏碗飞出桌沿泼洒了一地。
“使不得啊!磊磊!今天可不能斗气,不能发这么大的火啊!不哭了,今天也不能哭,外婆没事,外婆不哭了!”几把抹擦掉满脸的泪水,外婆强颜欢笑,对着文磊露出了一个令他心疼不已的笑脸。而就在这一刻,虽然邓云芳本人肯定不会知道,但在文磊的心里,她算是犯下了一个不可原谅错误——文磊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的办法来对母亲进行追究、进行问责,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邓云芳对外婆所犯下的这个错误记在心里——永远。
外婆有头晕的老毛病,当天晚上旧疾复发,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到大年初四,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关心过外婆的病情,看她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支撑着也可以下床慢步地走动了,邓秀英总算松了一口气。让马维娟和文磊陪着外婆说话,她从里屋出来,下厨房将就自己带来的东西,手脚麻利地给外婆和文磊做了一餐两荤一素的饭菜,还熬了一大锅稀粥——外婆犯头晕病的时候吃不下太干的东西,这点她也是知道的。时近中午,也不像往年那样都会在城西吃午饭,谢绝了外婆和文磊的苦苦挽留,邓秀英只说还要到城里办点别的事,下午还要到城西去给表姐一家拜年,嘱咐文磊好好地照顾外婆,叫马维娟提上一只编织口袋,母女俩坚决地出门走了。
把表姨和表姐送出门去,看着表姐“妖骚”的背影上那两根粉红色的丝带飘动,文磊好舍不得。他怅然若失地回到家里,满头满脑都是表姐脱胎换骨以后的影子。尽管因为外婆生病,自己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但面对着表姨做出的一桌子好饭,他却根本没什么胃口。他忍着,忍着,终于实在忍受不住,他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去把门插上,对抗着内心翻涌着的巨大的罪恶感,又一次的××了。
这一次射得好高,真的差一点就射到了头顶上!然而火辣刺激的快感还未褪尽,强烈的自责、羞愧和罪恶感已经紧随而来。好像掩耳盗铃,文磊抓过被盖来把脑袋蒙上,却感觉一片漆黑当中有那么一双闪亮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的邪恶。他把被盖蒙得更紧,拼命地想要躲闪,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躲闪不开。
“李文磊这小××的,今年也就十四岁吧,咋一不注意就已经长大了!以后再跟他说笑打闹,看来还真要注意点分寸才行……”走在去往城东的路上,回想起刚刚在外婆的屋里,表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从头到脚地看时,眼神里暴露出的那掩饰不住的、还说不上是色眯眯但已近乎于赤裸裸的渴望,马维娟有点害怕地想。
十七岁,她其实也不过才是个刚刚懂得装点门面来吸引异性的少女,想着想着,她自己的脸居然也渐渐的通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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