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52

吴下阿萌

相比于半年多以前，如今的栖凤桥已经完全地改变了模样。

可能是皮肉生意的动静越来越大，可能是社会影响越来越恶劣，也可能是包括普改一中在内的一些单位，以及县城民众的反映和投诉越来越多，反正今年刚一开春的时候，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普改县公安局突然重拳出击，派出了好多警察甚至还有武警战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以茶馆为重点的栖凤桥区域进行了突击性的综合整治。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数十名暗娼和嫖客被全部清除，几个长期盘桓在栖凤桥一带的小偷、诈骗、地痞以及流氓犯罪团伙的几十号人被当场抓捕，开茶馆的老板两口子因为抗拒执法被处以司法拘留，茶馆也在第一时间遭到了查封。一周过后，甚至连栖凤桥辖区派出所的一位副所长也被停职，两名警察被直接开除出了公安队伍。

此次整治行动在整个普改县，乃至周边市县都引起了极大的社会震动，栖凤桥区域一时之间门可罗雀，完全丧失了往常那虽然臭名远扬却是人气兴旺的繁华景象。

又过了一个月，待到茶馆重新开张，门口桥头的梧桐树下，新立起了铁质的辖区派出所严厉打击卖淫嫖娼、流氓滋事等违法犯罪活动的宣传标语牌，老板也由原先的两口子换成了一个陌生的，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小老头。茶馆还是茶馆，可是生意始终不温不火，已经大不如前了。

李志邦从此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风韵犹存”。说不上有多遗憾，只不过每次再路过栖凤桥的时候，他都会努力地去回忆最后一次看见“风韵犹存”时她的样子，心里总会有些许的，那种吃不着葡萄不吐葡萄皮的辛酸。

距离获得省级优秀教师的光荣称号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可心心念念的普改一中新一轮的职称评定工作却迟迟没有启动，这让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取得了一级教师职称，自信已经完全具备了获评高级教师职称条件的李志邦老师很是着急。他曾在背地里不止一次地找学校人事科科长申燕林打听过，也许是申科长和他向来都少有往来，也许是连申科长自己也不太清楚真实的原因，总之每次她都含含糊糊地只说快了快了，除此之外根本不愿意在这种比较敏感的事情上再多说上半句。李志邦没有办法，只好把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麻将上去，以此来缓解那种令人感觉焦灼的，因为没完没了的等待所导致的心慌。

说到麻将，刚开始的时候，被宋斌以可以透露职称评定工作细节，乃至可以在职称评定时提供关键性帮助为诱饵——宋斌确为普改一中职称评定工作领导小组成员——三番五次地邀请他一起打牌，李志邦内心挣扎了好久，终于勉为其难地陪着宋组长坐上了牌桌。

他始终清晰地记得，第一场麻将就是在老宋的家里打的。当天晚上老宋的夫人孩子都不在家，他和另外两位初中部的年轻老师一起，陪老宋一直玩到了第二天凌晨一点多钟才散伙。赌博的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五块钱一番，四十块钱封顶，结果几个小时下来，自己在故意照顾老宋，有好几把大牌都没有胡他的情况下，竟然还是“一铲三”地赢了两百多块钱。

有了这占人便宜的第一次，自然也就有了此后身不由己的很多次。也许是传统麻将“童真入道”，也许是现下这种改良了的麻将玩法过于简单，也许是真的有所天赋也很有牌运，李志邦十打九胜，三个月下来粗粗一算，即便除开赢钱以后请输家喝酒吃饭的花销，起码也赢了一千多块钱，这甚至都可以媲美自己身为资深人民教师的那点收入了！

三个月前和自己一起陪老宋打牌的那两个初中部的年轻老师，一则本身就收入微薄，二则一输再输，早已经被他打得自动退圈。老宋原本也是输多赢少，好在李志邦知情识趣，一直都很照顾他，不仅在一般情况下很少胡他的牌，甚至有好几次在他输得比较厉害时，下了牌桌还要“返水”，也就是偷偷地把赢了他的钱再退还给他。如此一来，俩人的交情直线升温，很快就成为了麻将桌上乃至学校里的死党。搭档牌局的其他牌友前前后后已经换过了好几拨人，他和老宋却能够一直玩在一起，始终未曾分开。

虽然真正开始打麻将才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但李志邦老师的牌技之高、牌品之好，已经在普改一中的麻将江湖中声名鹊起，成为了蜚声麻坛的一方响当当的人物。

“老李，本轮的职称评定马上就要启动了……放心，我心里有数……”宋斌弹了弹烟灰，郑重其事地说。

三个月来类似的话宋组长已经和自己说过多少回了？李志邦已经懒得去数，就好像这三个月来自己已经陪宋组长打过了多少场麻将？他也已经懒得再去计较。他只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星期也就一到两次的频率，慢慢地增加到三次四次，很快变成了每天都打。甚至最近这半个多月以来，自己已经发展到一天不摸牌就感觉不太舒服的程度。十打九胜倒是真的，钱也的确是赢了不少，而且自从打上麻将以后，枯燥乏味的日子好像也的确变得充实和更加鲜亮了起来。

比如，自己的朋友好像一下子多了，社交的圈子一下子扩大了，现在不仅和学校里的老师，甚至已经开始在栖凤桥茶馆里，和一些社会上的人也玩到了一起。在外下馆子的频率大幅增加了，自己虽然从不在外头喝酒，但隔三差五的还要参加酒局，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还有，和宋组长的关系明显地亲近了，这似乎也可以理解为评上高级教师职称的希望前所未有的增大了。

更为重要的是，因为经常在外打牌，在家待的时间自然大幅缩短，这就减少了和邓云芳的接触——要是还和以往那样一下班就回家，吃过了那顿晚饭以后就百无聊赖的、和她大眼瞪小眼的、甚至连没话找话的兴趣都没有的熬到各自睡觉，搞不好还真有可能会熬出点什么病来！

所以结合自身的实际情况，总体说来，李志邦感觉打麻将的好处的确还是不少。

可是麻将到底给自己带来了多少实质性的利益？对于这个问题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者他大概也认为自己实在是有些堕落，他也知道即便赢再多的钱、交再多的朋友，要靠打麻将来实现所谓的人生价值，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只不过，他眼下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去认真进行反省，以及作出调整和改变罢了。

因为经常都是赢家，手头上的私房钱前所未有的宽裕，他那多年来形成的，在人前抠抠索索小家子气的行为做派，已经于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明显的改变。现在不要说是赢钱，有时即便明明是输了钱，他居然也会在牌局结束后的牌友吃喝聚会上抢着买单，一来二去，和他打牌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

涅槃过后的栖凤桥茶馆生意冷清，那个新任老板的外地小老头于是偷偷地在茶馆后面增设了几个隐蔽的包间，专供宋斌这种不敢在公开场合露面的牌客来娱乐。经宋斌引荐，就是在茶馆后面其中的一个包间里，李志邦结识了一个新的牌友——一位叫薛果儿的外校教生物的女教师。

薛果儿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很丑，牌瘾极大却打得不好，好在性情开朗嘴巴又甜。有好几次，李志邦主动发扬保护妇女的男子汉风格，不仅不收薛果儿输给自己的钱，还热情地招呼她一起吃饭，于是薛果儿从刚开始礼貌地称呼他为“李老师”，很快发展到称呼他作“李大哥”，最近又加上了一个“我的”——“我的李哥”，对他的态度就更加的亲密了。

李志邦觉得和薛果儿打牌很是轻松愉快，但同时在心里也多次悄悄地为她的长相感觉遗憾。“要是果儿能长成以前茶馆里那个婆娘的模样……”他在心里这么比较着，不禁为凡事终究难以圆满而深为感叹，再支付包间茶资的时候又大方地多给了小老头五块钱——最近栖凤桥茶馆来得很勤，他和小老头已经很熟稔了。

小老头姓郑，具体的名字不知道，却有一个外号叫做“挣得多”。因为赢家支付茶资这个麻坛上一贯的规矩，郑老头对常胜将军李志邦自然有着比对其他人更多的殷勤。碍于在茶馆里不好称呼他为“李老师”，郑老头就自作主张，每次都热情地称呼他为“李老板”。在郑老头的周到服务和诸般讨好下，至少在茶馆里，李老板的气出得就空前的粗壮了。

“我听校领导说了，下周学校要组织各学科教研组的组长听一次公开课，具体听哪些老师的课还没有最后定，老李，你还是要做一下准备，万一呢，”宋斌趴在麻将桌上，正埋头把一碗酸辣米粉吸溜得滋啦作响，“不过你的教学水平是摆在那里的，这个我并不担心。”

恰逢周末，时近晚上七点，因为说好的八圈麻将还有两圈还没有打完，肚子却已经饿得难受。宋斌请客，叫郑老头从外面买来四碗米粉让大家先垫个底，说好了等牌打完了再一起出去好好聚餐。

“那是，我李哥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根本就不用准备，人家随便哪堂课拿出来都是公开课的水平！是吧李哥？”薛果儿抢着说话，她不喜欢米粉，只用筷子去挑拣碗里面的油炸黄豆来吃，甜腻的语言里还伴随着唇齿间轻微的脆响。

李志邦只顾吸粉不置是否，只抬头对大家展露出一个毋庸多言的微笑。

“嗯，的确是，去年我就曾经有幸听过志邦的一堂公开课，讲得当真是相当的精彩！”总是喜欢把“七大洲四大洋”说成是“四大洲七大洋”，在普改一中教了快一辈子地理的顾长泰最近才加入这个麻将圈子，此时他伸直了舌头转圈地舔着嘴唇上的汤汁，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志邦你自己可能都忘记了，我可是还记得相当的清楚，你去年那堂公开课讲的是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没错吧？嘿！跟你们讲，最让我记忆犹新的，就是志邦讲到在雪地里捕鸟的那一节，他还专门蹲在讲台上，给学生们模仿了鲁迅是咋把鸟儿给捕到的。哎呀！他那动作那表情，简直惟妙惟肖，我都不太能描述出来，反正当时所有的学生，包括所有来听课的老师都被他的表演给逗笑了，然后就是全体雷鸣般的掌声！精彩，简直是太精彩了！”

看到宋斌和薛果儿都在不停地点头附和，李志邦自己却听得有些出了神。“去年？去年我讲过公开课么？嗯……好像的确是讲过的。那是在评上全省优秀教师之前还是之后？想不起来了……应该是在评上以前吧，评上以后谁还能有那么大的干劲，还会在公开课上去给学生做啥表演！别说，这么多年了，我对待工作真的是相当认真负责呢，这可不是吹牛……可是评上了又能咋样呢，职称评定的事情都拖了这么久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半点着落，我还是个一级教师……咋又要听公开课，听，听个××你们听！你们这些早就评了职称的领导倒是听高兴了，却把老子当成猴耍？！咦？不对……这个时候组织公开课，该不会跟职称评定的事情有啥关联吧？真要是有所关联的话……”

“都吃好了没？吃好了我们继续！”宋斌仰头把碗里最后的一点油汤一口干掉，满嘴油污地大声吆喝，把兀自还在出神的李志邦吓了一跳。看到薛果儿和顾长泰都已经在用卫生纸擦嘴，他赶紧再吸溜一口米粉，丢下碗走过去坐上了牌桌。

今天的手气真是前所未有的差！刚刚结束的前六圈，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自己起码已经输掉了小三百块钱。“这两天真是有点邪了，好像一个满贯都没有胡过，上手咋尽是些人嫌狗不待见的烂牌！”李志邦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暂时的失利扰乱了心态。他决心在最后这两圈的战斗中好好地发挥，输赢倒在其次，一定要争取把眼前的颓势彻底地扭转过来。

不料再开局的第一把，自己就又点了对家一副大牌——龙七对，宋斌手里头居然捏着一坎“原始股”——三张“钢丝床”八条！

“笃……笃笃……”有人在敲包间的门，一听就是郑老头，这是早已约定好的暗号。

“×！这个挣得多，等下来收碗莫非会死人？××，来了来了！”背对着门口又离门最近的李志邦好不烦躁，拿出一张百元钞票往牌桌上置气般地一摔，他起身冲过去把门锁解除，迫不及待地跑回来哗啦啦地洗牌，“赶紧找钱啊，我今天手气背得很，你们还不抓紧时间多赢几个！洗牌啊，你们咋了？”

宋斌、顾长泰，还有薛果儿，三个人都表情怪异，被点穴了一般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

李志邦终于察觉到状况不对，猛回头，他就看到了哭丧着脸、脑袋朝一边肩膀上耷拉着的郑老头背后，一左一右并排站立着两个身材高大身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大檐帽的阴影遮挡着眼睛，看不真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灯光的照射下，两人帽檐正中那银光闪闪的国徽，还有阴影下面那挺括的鼻梁和紧闭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