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53

吴下阿萌

因为女儿即将在元旦节这天结婚，赵傕特地登门，给邓云芳送来了女儿赵欣馨和女婿高阳的婚宴请柬。

红白喜事，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民参与社交活动的重要方式之一，具有加强沟通、增进了解和培养感情的显著功效。不过此类活动的主办方也并非是完全来者不拒，想要参加也需要跨越一点门槛，那就是或多或少都需要向其送礼或者交钱，俗称“随份子”或者“凑份子”。

以前在岗的时候，邓云芳曾长期为此感到烦扰。她记得最密集的一年国庆节，自己和李志邦竟然一共收到了六对新人的结婚请柬，其中还有两对和自家关系匪浅，绝非随个“起步价”的份子就可以敷衍了事的。于是那个国庆节她不仅随光了自己和丈夫当月的全部收入，还动用了两百块钱的存款，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还感觉肉痛和后怕！

退休已经一年有余，据她所知，更确切地说是据她估计，文管所里的那帮人婚丧嫁娶、升学做寿之类的人情活动依旧猖獗，可是因为再没有任何人来邀请，自己已经几乎快要与之绝缘。于是，她对于随礼的态度从以前的深恶痛疾，慢慢地发生了一些微妙地转变——没人愿意再来邀请自己，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想随礼都随不出去，与那不堪其重的经济负担相比，这才真可谓是生命难以承受之轻啊！

一年不见，敲开房门见到老同事的那一刻，邓云芳整个人的状态让赵傕很是吃了一惊——时近正午，她顶着一头乱发，身上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衣服，皮肤蜡黄双眼浮肿，一看就知道是刚起床不久的样子。在门缝里对着自己看了足有两秒，她才如梦方醒般发出惊喜的“啊”的一声叫喊，一边转身往里面就跑，一边高声地招呼自己进去先坐。走进门去，一间不大的陈设看起来十分简单而且过时的客厅里，发黄起皮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印刷品的名人字画，一个秒针颤抖着挣扎前进，却一个刻度都指不准的石英挂钟，还有一本没有把上月那页翻过去的挂历。走到陈旧的三人沙发前，上面胡乱地堆放着衣服线团书本剪刀等等杂物——怎么还有一整套的枕头和被褥？房间其他地方看上去倒还干净，可鼻子里却似乎总能闻到一股淡淡发霉的味道。

赵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在杂物横陈的沙发上拨弄出一块空白的地方，好像怕扎了屁股，他小心翼翼束手束脚地坐下了。

没有看到其他人，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邓云芳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梳好了头发，换上了一件以前上班时看她穿过的外套，明显经过擦洗的脸上有了一些红润的颜色，感觉上多少恢复了几分当年文管所元老级职工的风采。赵傕突然感觉有点难过，他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招呼邓大姐也过来坐，邓云芳却忙着沏茶倒水，找火点烟，她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自己退休以后唯一登门造访的同事。

“你咋想着过来了？”紧挨着赵傕在沙发上坐下，邓云芳从茶几上拿起家里仅有的一个苹果来削皮。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激动，她拿着水果刀的手都有点发抖。

“邓大姐你就不要忙活了，我从来都不爱吃水果，这个你是晓得的，”没有看到烟灰缸，赵傕把那支自带的、刚刚点燃的香烟在烟盒里掐灭了，然后把手伸到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纸袋里去，“赵欣馨这不是要结婚了么，我今天是专门代表我们全家人来请你的。”

邓云芳赶紧放下苹果就在大腿上擦干了手。

和一般的那种用大红卡纸对折而成的结婚请柬不同，赵傕递过来的请柬是淡雅的浅蓝色，有着小巧而又精致的花边，封面上还有两朵突出来的，用丝绸做成的粉色玫瑰。轻轻地拉散紫色丝带的蝴蝶结把请柬打开来，首先抓住眼球的是一张被心形环绕的彩色结婚照片，照片里的赵欣馨千娇百媚容姿焕发，而她身边那个陌生的年轻小伙更是剑眉星目，一脸的阳刚英武之气——高阳，邓云芳马上就看到了照片下方印着的新郎的名字——两位新人身着花团锦簇的中式结婚礼服，正对着请柬外面的世界报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幸福微笑。

“恭喜你啊老赵，时间过得真快，这一转眼欣馨都结婚了，我上次看见她的时候……”邓云芳嘴里说着话，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文红，一股复杂的情绪突然龙卷风一般地从心底涌起，迅速地席卷了全身，“咳……时间过得太快了……咳咳！”

赵傕随即递过来的，也不是时下标配的那种用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自行封装起来的，里面有两支烟卷和几块杂牌糖果的喜糖套装，而是一小盒看不到一个中国字、全外文包装的巧克力，以及一整盒的“红塔山”香烟——尽管还没有听赵傕对女儿的婚恋情况作出详细的介绍，单凭手中这几样至少在普改县里自己还未曾见过的高端礼品，邓云芳就已经大致明白，除了长得还算漂亮，其它各方面条件都很一般，甚至很多地方比文红还明显不如的赵欣馨，肯定是攀上了高枝，找了个好人家。内心那复杂的情绪再一次地泛滥，关于赵傕的金龟婿高阳的具体情况，她甚至连假装客套去打听一下的兴趣也失去了。

是不是要邀请邓云芳来参加自己女儿的婚礼，对于这个原本不是个问题的问题，在听说了李文红辞职而后远走他乡的情况以后，赵傕是产生过不小的犹豫的——自己家的姑娘婚姻美满，而老同事的女儿却因个人感情问题处理失败，不仅丢掉了工作背井离乡，听说还差点没了性命——赵傕不愿意让邓云芳因为这样的对比感到难堪，更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反差令她伤心，就寻思着要不还是不请了吧。可再仔细想想，毕竟是几十年来在单位上朝夕相处关系不错的同事和老友，女儿结婚这样的大事也不去邀请，对于原本就极看重面子的邓大姐而言，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巨大的伤害呢？所以思虑再三，赵傕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决定亲自郑重地登门来请她。

“邓大姐，元旦那天你可要早点来哦，”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邓云芳的异常，赵傕微笑着说，“对了，还有你家李老师，你们都要早点来哦。”

“没问题，我肯定一早就过来，”邓云芳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还是由衷地为赵傕能够如此正式地来邀请自己感到高兴了，“不过老李恐怕没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他带的班又多，最近忙得连我都经常见不到他。哼，钱不多挣几个，几十岁的人了还忙得跟三孙子一样！”

“人家李老师是省级优秀教师，工作认真能力又强，哪个学生还有家长不希望让他来教，肯定辛苦啊，”看到邓云芳的脸色莫名其妙地又是一变，此行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他也就开口告辞说，“那邓大姐，不多打扰你了，我就先回去了。”

“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咋这么着急就要走，”邓云芳明显有些不舍，“再多坐会儿啊，跟我聊聊单位上的事。”

“不坐了，”赵傕捏着纸袋已经率先站了起来，“还有个朋友要去邀请。改天，等忙完了欣馨的婚事我请你吃饭，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地聊。”

看一眼赵傕手里的那个瘪塌塌的纸袋子，邓云芳本来想和以前那样揶揄他几句，说他真的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不知为何刚要开口又闭上了嘴。

“邓大姐，我咋看你的气色像是不太好呢，你现在不上班了，平时是不是经常熬夜？熬夜可不好，正常的作息时间还是要尽量保证的。”赵傕边说边走。

邓云芳不置可否，跟着赵傕走到门口，被他堵着门说不必再送。突然，好像感觉即将要失去一个探索世界的机会，或者大门一关自己就将与世隔绝，她有些没头没脑地开口问道：“老田，田科长，已经退了吧，我记得他好像今年开春就要退休的。”

赵傕在外头拽着门把手正准备把门帮邓云芳关上，没想到她会冷不丁地问出这么一句，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没有啊，还没退。哦，他是一九三一年的人，按说开春的确就该退了，不过他被单位返聘了，科长的职务虽然免了，可新科长没有到位，他现在还是在主持我们行政科的工作。”

“返聘了？”邓云芳的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因为提前退休薪资待遇大受影响，成天窝在家里混吃等死一般地活着，而人家老田明明已经过了退休的年纪偏偏不退，不仅不退，退而复返，春风得意地还在继续当官——即便是关系好如赵傕这样的同事，恐怕也会在内心里为自己感觉不值，乃至嘲笑自己的冲动和愚蠢吧！

来不及细想，她假装轻松随意地又问了一句：“还有那个孙晓雨呢，她现在又咋样？”

“啊？你还不晓得啊……她啊……”赵傕好像不太想说，但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说了，“她都调走大半年了，调到省城的一个啥主管文旅的集团公司上班去了。听说她刚过去就提了干，一个月的收入是我们杜所长的好几倍……哼，谁让人家命好，摊上那么个当大官的爹……”

不知道是不想还是不敢，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再抬起头去看邓云芳一眼。

“哦，还有一个事情你可能还不晓得，严永侯半年前已经病故了。真亏得他，那么重的病，硬是生生地抗了大半年……”发现邓云芳怎么不说话，他赶紧又说，“我就先走了啊，邓大姐，你别送。”

轻轻地把门推上，赵傕并没有马上就离开。站在门前，他听不到门里面有任何的动静，不过他似乎可以穿过门板看见，邓云芳也还站着没动，还有她那张给人感觉愈加憔悴落寞、惹人同情的脸。

无声地叹一口气，再轻轻地摇一摇头，赵傕这才转过身，一步步悄无声息地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