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56

吴下阿萌

就在期末考试结束的同一天，普改一中新一轮职称评定最终结果终于下达。几乎和学校上报的初评结果完全一致，而已经提前因此经历了种种情绪波动的教职员工们这次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连因意外再次与职称晋升失之交臂的李志邦都没有特别的难过，连被破格评定为高级教师的唐倩红也没有收获到自己预想当中的那种满满的幸福，或者人生得意需尽欢的欣喜。

倒是在这天下午，李志邦在学校里又收到了文红从四川寄来的信。他把信拿在手里的那一刻突然惊觉，好像从去年秋天开始，大概已经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了吧，自己没有主动写，这期间文红也再没有寄过信来。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李志邦同志收”——这是女儿从来没有对自己使用过的称谓，他觉得很有些别扭，出了一小会儿神，才赶忙撕开信封把信纸抽出来读。

这封信写得很短，前所未有的短，信中没有嘘寒问暖，没有近况汇报，没有思乡情浓，甚至都没有遥祝健康与平安。在写了不到半页纸的寥寥数语里，文红基本上只传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因春节期间自己要协助校长，参与一家爱心企业捐资学校操场改建的工作，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

不回家过年了？！即便女儿已经辞职出走，即便她全靠自己在外地找到了工作，即便她现在是在四川扶贫支教，但是连年都居然不回家来过，李志邦一时之间还是感觉很有些发懵。赶紧去翻一翻日历，距离除夕刚好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究竟都在瞎忙些什么，竟然连文红是不是要回家过年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疏忽掉，自己对女儿真是太缺乏关心，真的太没有个当父亲的样子了！协助校长？参与爱心捐建？是真有其事还是借口托词？或者，文红是因为心里的疮疤还没有完全平复，所以害怕回来睹物伤情？要不就是她支教那鬼地方的交通的确太不方便所以懒得来回折腾？甚至，是因为她在外头过得实在糟糕，所以不想让家人看了伤心？大概这些才是她不回家过年的更加真实的原因吧！

这么想着，他的脑海里不禁就浮现出了一个女儿现在的模样——文红穿得破衣拉撒的，用一根绿色的头巾团团地包裹了头面，只露出两只糊满了眼屎的眼睛，正伸出那被冻得犹如红萝卜一般红肿的手指头，从一个漆面大块脱落的搪瓷缸里捞出一些玉米粒子，前后左右地分发给一群紧紧包围着她的，同样衣衫褴褛、污手垢面的乡下孩子……

鼻子猛地一酸，他在心里愈加地责怪起自己的冷漠与失职来。进而联想到本次评定那个再次搁浅的高级教师职称，突然感觉所谓的名誉地位利益得失，其实看穿了也就那么回事，如果要拿它跟血肉亲情相比，真的是连个屁都不值——自己以前怎么会为其那般地朝思暮想、牵肠挂肚？不仅无聊，而且真××傻！

可是，文红不回家过年，她自己倒是躲得清净寻得自在了，她咋就不想想自己这个当爸的，还有她妈她弟她外婆，不想想家里的亲人们会因此有多么的难过，对她会有多么的牵挂，多么的担心！算起来文红离家出走也有十来个月三百多天了，她应该也算是在外头受了折磨有了历练了，可咋还是这么的自私，遇到事情完全不能为他人着想！不行，必须马上给她写信，时间来不及的话就发电报——她支教的那破学校甚至至今连个电话都还没有——无论如何，一定要严令她必须回家过年！明明是至亲的一家人，明明干的又不是啥站岗放哨、保家卫国那样的工作，如果连过年这种重要时刻的至亲团聚居然都可以选择放弃，那所谓“家”的意义还能残存几分？那过得还叫个啥年？更关键的是，可坚决不能纵容这种自私冷漠、毫无家庭观念的坏毛病！

抬头看一眼挂在办公室墙壁上的石英钟，距离放学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好在今天的课时任务已经完成，他匆忙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沓信笺来，想赶紧给文红写一封回信，然后趁邮局还没有关门今天之内就寄出去。他盘算着，如果以加急快件的方式把信寄出的话，一个礼拜的时间文红怎么也应该收到了。可刚刚在信笺上写上“文红”两个字，突然发觉一个礼拜内文红固然可以收到信，可自己竟然忘记了计算她还要从四川那个偏远地区的小学赶回普改县的时间！心浮气躁地把信笺收回到抽屉里，也顾不得去找领导请假，他匆匆忙忙地抓起手提包就冲出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车棚跨上自行车就往邮局赶，一路上在脑子里组织着给文红发电报的文字内容。

“一个字一角六分钱，字数可不能多了，一定要言简意赅……过年必归？见信即回？好像都差点意思……父病重速归？有些不太吉利……母病重速归？要是让云芳晓得了怕是又要干上一架……外婆？婆病危速归？咦，这个好像还不错，挺好……”

在邮局发完电报回到城东，看到卧室的门敞开着，从手提包里拿出文红的那封信扔在饭桌上，他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去做晚饭。今天耽误了顺道买菜的时间，更没有煎炒烹炸的兴致，他准备胡乱煮两碗面条来拌上酱油，将就把自己还有邓云芳的肚子填饱了事。

水烧开了，往锅里扔进去一把挂面，正准备拿双筷子去搅和一下的当口，厨房顶上的白炽灯突然亮起，而邓云芳却是黑着一张脸，手里捏着文红的信，面有愠色地走进了厨房。

“这封信你是啥时候收到的？”她的话音中明显的带着火。

“下午刚收到，咋了？”李志邦冷冰冰地反问一句。自从文红离家出走以后，对于邓云芳动不动就会表现出来，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的不快乐或者不友好，他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早已经厌倦了。而且和一般意义上的厌倦还有所不同，那种普通的厌倦或许还可以通过逃避来予以缓解甚至消除，而他感觉自己对于邓云芳的厌倦却是无法避免、看不到尽头、剪不断理还乱的，从生到死都会面对的一种纠缠。

“咋了？你说咋了，”邓云芳抖动着手上的信纸，让它发出哗哗的声音，“你那宝贝女儿居然连年都不回来过了，我现在就是想问问你这到底是个啥情况，你俩到底是咋了？”

李志邦本来打算把已经给文红发了电报，要求她必须回家过年的事情告诉邓云芳的，听到她话茬不对，脾气马上就跟着上来了：“啥叫我俩到底是咋了？她自己不愿意回家过年，原因她在信里也写清楚了的，你自己又不是不识字，何必还来问我？”

“她跑了以后，一直都是在跟你单线联系的，我不问你问谁？”邓云芳恶狠狠地盯着李志邦，满脸愤恨地说，“连年都不回来过了，你调教出来的好女儿！她每封信都是写给你的，而且跑出去这么久了，她写来的信里头还是连半个字都没有提到过我，你跟我说说清楚，她到底是有多厌恶我这个当妈的？我到底是做了啥天大的错事，居然把她得罪成这样？你肯定是要给她写回信的吧，每次给她回信，在信里头你都是咋教导她忘恩负义，训练她六亲不认的？来，说说嘛，说说你是咋在她面前装好人的？”

李志邦张了张嘴，旋即又闭上，好像只要再多看邓云芳一眼都会气到晕倒。咬紧牙关铁青着脸，他猛地转过身去抓一双筷子捏在手里，往锅里刚伸出去一半，却又缩了回来，眼睁睁看着紧贴在锅沿上没有浸入水里的挂面渐渐被烤得焦黄，进而很快开始发黑，发出了一股焦糊的味道。而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只顾从鼻孔里“呼呼”地往外喷着粗气。

等到终于喘息平定，锅里的那把挂面已经差不多煮成了一条搁浅的竹筏。一把拉下电闸，当他再转过身来准备好好理论一番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邓云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厨房里了。

尽管文红干出的那些事、犯下的那些错，包括她那毅然决然的出走，以及出走以后至今都没有再搭理过自己，所有的这些行为早已令邓云芳伤透了心，她也曾多次地在心里赌咒发誓，鼓励自己下定绝不原谅文红，并且要与她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但毕竟是至亲骨肉，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含辛茹苦拉扯成人，所谓的决绝舍弃基本上也只可能发生在怒不可遏的状态下，存在于怨愤未消的情绪中。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通过偷看信件，在得知文红已经远走四川扶贫支教以后，早已冷静下来的她对于女儿的态度就已经有了转变。对于女儿在遭遇感情创伤时，自己的那些处置方式和手段是否得当，她甚至也开始有了一些反省，进而对于女儿的痛恨，更是一天天地被难以抑制的思念和牵挂所取代。

有那么几次，她甚至都动了要亲自到四川去把文红领回来，就是领不回来起码也要去看上她一眼的念头，只不过也许是因为抹不开身为家长的面子，也许是不敢孤身一人长途跋涉，终究没有真正成行而已。参加过赵欣馨的婚礼以后，对于女儿的思念更浓，她一边努力地压制着，不让李志邦看出自己的变化，一边对照日历计算着日子，心想既然元旦已过，距离过年也不会太远了。她盘算着，文红就算再怎么出格，过年肯定还是要回家，即便到时候再见面时可能会有些尴尬，但其实只要就坡下驴，也用不着再多说什么，哪怕就和去年除夕的团聚一样，在年夜饭上给女儿舀上一碗乳白色的、上面漂浮着一层金黄色油汁的鸡汤，或者给她默默地夹上一块排骨、撕下一根鸡腿。甚至，哪怕继续递上一个压岁的红包……相视一笑泯恩仇，一切尽在不言中，想来也是很自然就会发生的事情。唉，谁让儿女都是父母的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

可是怎么可能想象得到呢，此前连省都没有出过的文红，自己那个一直圈养长大的、一直和自己最为亲近的女儿，如今居然连年都不愿意回家来过了……她在离家出走的这十个月里到底经历些了什么……××的李志邦……她对自己现在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母女之间的感情……她现在到底长着一颗怎样阴冷乃至狠毒的心……

“都滚吧，滚得远远的吧，就让我一个人过吧，最好哪天一口气不来，死硬了臭在床上也没人晓得吧……”把被盖紧紧地蒙住了脑袋，邓云芳万念俱灰。一种这辈子都还没有过的，不想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坚持下去的颓废和沮丧让她感到生不如死。

久久地蜷缩在床上，她真希望漆黑的被窝里能够出现一个类似于时空隧道之类的开口。半点也不会犹豫，自己会立马一头就扎将进去，无论隧道的那头是个怎样的风景，起码能够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继续逗留下去好像也看不出还有多大意义的世界，永远都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