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愚人节的前两天深夜,普改县城区主干道东风路的一家餐馆门口,发生了一起至少有二十多人参与的大规模聚众斗殴恶性案件。据目击者描述,当时现场条凳与钢管并舞,板砖共石块齐飞,战至酣处,其中有人动用了管制刀具,导致一人被当场捅死,还有一人被送进医院后由于失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两名死者皆为男性,其中年龄大的十九岁,小的年仅十四岁,都是过早辍学混迹江湖的社会闲散人员。而发生斗殴的原因非常简单,这竟然是一起为了一个在校的女高中生争风吃醋所引发的悲剧。
警方通过调查,很快查明这个高中女生在斗殴爆发的当晚也在现场,而且她是直到眼见闹出了人命以后才伙同另外两个年轻女子逃之夭夭。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警方很快就锁定了这个女高中生——普改一中初三三班的刘芸娜。
梦遗情人从昨天开始就已经请假没来学校了,请假的理由听班长邹霞说是突发疾病,现在可知纯属虚构。其实如果昨天晚上不是外婆找自己说话,按照原本的计划,文磊是想要偷偷地到县工人文化宫对面,也就是刘芸娜那花园洋房的家里去看望一下她的——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敲门,更不敢奢望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他从灶台边的瓦罐里,已经偷出了十几个鸡蛋来,他准备如果要去看望刘芸娜的话,就把它们作为饱含了相思与牵挂的礼物,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她家围墙上那道宽大到简直可说是有些宏伟的大铁门下方的缝隙里塞进去,然后立即扭头就跑……
马明亮的情况通报很简单,所谓简单的意思是他啰里巴嗦的,话倒是说了不少,但是其中涉及刘芸娜的信息非常有限,对文磊而言很多根本就不是他所关心的内容。
“现在我们学校的有些女生,高中部的占绝大多数,初中部居然也有,就是喜欢跟校外社会上的那些烂滚龙搅合。这下好了,前天晚上,你们班上的那个刘……刘行啦,伙同一帮烂杆子在外头跟人打架,闹出了人命,而且不是一条,是两大两条人命!一个初三的女生,居然会卷进这么重大的刑事案件里头去,你们初三三班这回又出名了,而且不仅仅是在学校,你们在社会上都出了大名了!你们这个班真的是人才辈出,我真的,我真的是佩服你们啊!好在还有两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就要中考了,我想说的是,事情再不想出都已经出了,反正现在人已经被公安机关抓进去了,重点是你们都不要受啥影响,好好地复习,好好地准备你们的升学考试——学校领导已经发话了,不管在这个事情上她刘行啦有没有责任,或者究竟是个咋样的责任,我们不管,这个要由公安机关来认定,但是人既然已经被抓了,那就先开除了再说,这个是毫无商量余地的事情——你们最好争取中考给我考出一个漂亮点的成绩来,也好挽回一下你们班的名誉,也才对得起为你们操了三年心的唐老师!”
马主任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扭头看了唐倩红一眼。唐老师假装没有看见,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侧身让马主任离开,把人送到教室门口,好像有点置气似的,她重重地把门关上,走回到讲台上扶着讲桌埋头站了好久。再抬起头来时,她的眼眶红红的,把教室里所有同学的脸都扫视了一遍,好像想要说点什么,可她终于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整整一个上午,普改一中几乎全体师生都在热烈地谈论着刘芸娜的事情。文磊一直都灵魂出窍般地坐在座位上,没有和任何人说话,连厕所都没有去上过一次。不过课间休息的时候,曹晋鹏对几个同学说的几句话,倒是又让他动了一跃而起猛扑过去、再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与之一决雌雄的念头。
“哼,她就是活该,一天到晚搔首弄姿的,是个男生她都会去跟人家卖弄风骚,又喜欢跟那些社会上的人鬼混,这种水性杨花的人,她不出事谁出事!马主任把她叫成了‘刘行啦’,这个名字好,比她本身的名字都好,刘行啦——她这回是彻底行啦……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说的也对,这马上就要中考了,这个时候被抓进去,整个初中就算白读,搞不好这辈子都毁了,也的确是有点惨。”曹晋鹏大大咧咧地坐在课桌上,像个老大一样满脸不屑对着围着他的几个男生说。
中午放学回家以后,文磊吃不下饭,简单地扒拉了两口,就放下碗对外婆说:“我们在外头租房子的事情,我下午放学了就去城东跟我妈说。中午班上有点事情,我先回学校去了。”
“咋才吃了这么一点,”外婆满怀担忧地看着他说,“你还是要好好想想,见到你妈了该咋跟她说。磊磊,婆婆提醒你一声,不管你妈是个啥态度,你都千万不要惹得她生气冒火,要不然明明可以商量的事情也可能根本办不成了。还有,这个事情可拖不得,我听说只要是选择要钱的住户,如果拿到钱了的话必须马上就要搬走,你妈……”
“好了,其实这些我都已经想到了,”不等外婆把话说完,文磊站起来抹了抹嘴说,“婆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钱?”
自打从上了初中开始,每个月的月底或者月头上,外婆都会给文磊八块钱作为零花,而这个月的零花钱,前两天外婆已经都给过了。
“不是才给过你钱了么,咋这么快就用完了?”外婆问。
“没有用完,不过我想买点东西,钱不太够。”
除了那个收集磁带的爱好,一般情况下文磊很少会开口向自己要钱,外婆犹豫了一下,问:“那你还要多少?”
“再多给我五块钱吧。”看来是早就想好的数目,文磊脱口而出。外婆也没有再犹豫,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用橡皮筋扎着的塑料袋来,窸窸窣窣地打开了,从里头折得很仔细的一捆零钞里,抽出了一张五元钱的钞票。
文磊接过钱来往裤兜里一揣,转身就走出了家门。在去往学校旁边那片小树林的路上,他先是在一个街边的香烟摊上花一块钱,买了一盒过滤嘴的“小男孩”,再花上九毛钱,买了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机。继续往前走,他随后在学校旁边一家专门做学生生意的小门店里,和那个比好多老师还要有名、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普改一中的一张名片、只有一条胳膊的外号叫“擎天柱”的男老板讲了起码有五分钟的价,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终于买到了一把掰开来大概有两支钢笔那么长的折叠刀。
从擎天柱手里把刀接过来,文磊仔细地把玩了一番。这把刀沉甸甸的,它有着黢黑硬塑料的刀把,雪亮的不锈钢的刀片,开了锋但并不十分锋利的刀刃,以及非常锐利的刀尖。
距离上次到这片小树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时间有时候也会出现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巧合——整整一年,文磊已经忘记了去年的愚人节,自己有没有去搞过些什么幼稚的恶作剧,但他怎么可能忘记,去年今日此林中,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曹晋鹏对自己干出的那些极端恶毒的事情……
近几天都是连绵不绝的阴雨,枯枝败叶的地面上很是泥泞,四周围不见有人,小树林里显得异常的安静。文磊把那包小男孩拆开了,抽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再摸出打火机来一下子就点着了。喷出一口浓烟,他仿佛又看到了张以恒和马灯,并肩站在树影婆娑的不远处默默抽烟的样子——从那以后,这两个曾经的死党,已经和自己彻底的决裂,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了。
抽完了一支,再抽出一支来点上,并不在乎踩脏了脚上那双外婆刚刚才给自己买的、雪白崭新的旅游鞋,他在小树林里四处地走着,想要找到自己被曹晋鹏踩在脚下的那一块地方,可惜半天都没能找着。倒是地面上的那些积水,看上去怎么那么像是一滩滩的尿液……
把烟头一口啐掉,他放弃了无谓的寻找,掀起衣服的下摆,把斜插在腰杆上的折叠刀抽出来。刀片在刀把里卡得很紧,好不容易才吃力地掰开了,就在身旁的一棵树上,他用刀尖刻上了三个端端正正的大写字母——LYN——这是刘芸娜名字的拼音缩写,每个字母都有鸡蛋那么大,而且每一个笔画都又粗又深。
稍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在“LYN”的下面,他又举起刀来刻上了另外三个大写的字母——CJP——曹晋鹏。这次刻得很浅很细,而且每个笔画都很随意,非常的潦草。
把刀插在树干上,他甩一甩已经非常酸痛的两只手掌,又点上了一支烟,一边大口地抽着,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作品。这时,小树林外学校的方向,依稀传来了一阵铃声,那是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上课的时间就要到了。
突然,他把点燃的香烟在手掌里捏得粉碎,从树干上拔下刀来,发疯似的砍削起了树皮,一边砍,他一边还不断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困兽犹斗一般的,“吼吼”的嘶号的声音。他砍着,削着,刺着,刮着,鼻涕眼泪很快地流了满脸,木屑四溅,直到树干上那些字母再也无法看清楚了,他才终于停止了自己的疯狂。
喘着粗气颓然地站在树前,一小股鲜血从他握刀的右手指缝中慢慢地渗出,顺着刀把流下,碰到雪亮的刀片以后极快地滑落,在锐利的刀尖上稍一停顿,就滴进脚下那泥泞的土地里去不见了踪影。
距离毕业还有两个多月,而此时文磊却已经在心里,和自己的初中时代,作出了彻底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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