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69-2

吴下阿萌

邓云芳回过头来正要说话，突然“哼唧哼唧”一阵猪叫，邓秀英扛着一个蛇皮口袋，弓腰驼背地从猪圈里钻出来了。

“表……表姐？！还有磊磊，”没想到院子里会站着两个人，邓秀英吓了一跳，继而眼睛里全都是发自内心的惊喜，“你们咋来了？真的是稀客！我刚出去舂了点米，快，快进屋头里坐！”一边热情地招呼着，把蛇皮口袋随手地往地上一扔，她从腰间拉出了一串用一根红绳栓着的钥匙，赶紧就快步走去打开了堂屋的门。

“表姨，我表姐呢，她没在家么？”跟在邓秀英身后走进了堂屋，文磊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她跟着你姨爹进货去了，可能要吃了晚饭才能回来。表姐你们先坐，我去烧点开水。”

“不用烧水了，我们不渴，”既然马贵田和马维娟是去进货，那生意肯定还继续在做，邓云芳知道自己的猜测原来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海市蜃楼，刚才心里的那阵窃喜顿时化为了乌有，“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个小事，也没几句话，说完了我们就走。”

“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再小的事情都必须要吃了晚饭再走，哪有水都不喝一口就回去的道理。”从一个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一包茶叶来夹在腋下，再捧出几个柑橘，走过来直往邓云芳和文磊的手里塞，邓秀英热情地招呼说，“你们是怕赶不上回城里的班车吧？没事，等贵田回来了，让他开车送你们回去就是了。他刚换了一辆拖板鞋的小货车，跑起来可比摩托要快得多，坐起来也舒服，来回一趟最多也就半个多钟头的事，方便得很。实在不行，你们干脆就住下来！表姐你现在退休了，反正也不用上班，正好可以住下来多玩几天。咦，你们坐啊，快坐！”

“那咋行，我倒是可以，文磊明天还要上学呢，晚饭就不吃了，今天是咋都要回去的。”柑橘捏在手里没有剥开，可邓云芳只觉得心里又泛起了那种足以倒牙的酸。

咬一咬牙，好像对马贵田居然已经开上了汽车的这件事情根本就毫无兴趣，她强作镇定地拉过一根板凳坐下了来，然后翘起二郎腿来慢条斯理地说：“过年的时候你都没到我家里来，贵田和娟娟已经跟我说过了，晓得你们现在是做上了大生意挣上了大钱，可秀英你看，你这家里头还是原先那个老样子，咋一件稍微像样点的家具都舍不得买。你这是只进不出，要存净钱啊。”

把两个瓷杯拿在手里，邓秀英站在那里撇着嘴巴说：“做大生意挣大钱，马贵田是这么跟你说的？哼，他这个人一贯就是这样，蛇还没看到呢，草先踩死了一片！双脚双手都捆扎起来，嘴壳子照样可以犁地！表姐，你看我这身打扮，再看下我这家里头的光景，有做生意挣了大钱的人会是我这个样子的么？磊磊你先吃橘子，我这就去烧水！”也不给邓云芳搭话的机会，她转身就走出堂屋去了。

等到表妹再回来的时候，邓云芳也没有继续在她发没发迹、有没有钱之类的问题上纠缠，眼看着邓秀英把一个装满了花生的筲箕放在自己旁边的板凳上，再拉过一根板凳来也坐下了，她这才像是很随意地开口问道：“城里你姨妈的房子已经开始拆迁了，这个事情你晓得不？”

“嗯，这事我前段时间就晓得了，”邓秀英点了点头说，“我还说要去问下姨妈拆迁过后她准备咋办的，可最近就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表姐，城西的房子没了，姨妈是咋打算的呢？”

“那还能有啥其它的打算，房子拆了，她自然只有搬到城东去，跟我住在一起啊。”邓云芳有意无意地看一眼文磊。此时，他正站在堂屋正面那堵墙上供奉着的“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仰头出神地看，好像根本都没有听自己说话。“其实我今天也是为了这个事情才过来的。”

“嗯，姨妈年纪大了，搬到城东去，全家人都住在一起，你们也方便照顾她，这也挺好的，”邓秀英若有所思地又点了点头，“那表姐，你今天过来是？”

“哦，贵田现在不是有车了么，我是想可能再等几天，等我去把拆迁的手续办了，就让他去把城西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帮着搬到城东去。本来依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我是一件都不想要了的，你晓得你姨妈家里头不过就是些用了好几十年的破烂家具，外加一大堆不值钱的坛坛罐罐，哪有一件值钱的玩意儿？就是扔在大街上都没人愿意捡的！可你姨妈犟得很，咋劝都没用，她非要把……唉，算了，我也不想多说她，好在真正要搬走东西也不是太多……也不晓得贵田现在开的那个车有多大，不过就算是用他原先开的那个三轮摩托，我估计一趟最多两趟，咋都能搬完了。哦对了还有，贵田现在不是在做生意么，认识的人肯定多，你跟他说一声，看他能不能带两个人来，最好是能带两个年轻点的小伙子，这样搬起东西来也可以快些。”

“我还以为啥事呢，这个肯定没问题啊！表姐你看哪天搬，提前给我们说一声，我让贵田把车和人都准备好，这个事情就包在我身上！”邓秀英爽快地回答，然后抓起几粒花生在手里剥壳，再把剥好的花生米递到邓云芳的手上，这才稍微有些犹豫地又说，“表姐，这么多年了，姨妈就只有磊磊在跟她住，现在搬到你那里去，她一下子恐怕还不一定住得习惯，老年人嘛……表姐，这个你和李大哥还是要多注意一点……”

看到邓云芳好像有些不悦，邓秀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转而扭头对站在一旁的文磊大声地说：“磊磊，你一直都是跟婆婆住在一起，以后更是要注意把她照顾好啊！”

“这个我晓得。”文磊使劲地点头大声地回答，语气包括态度都恭顺得好像邓秀英才是他的亲妈。

邓云芳顿时就彻底地黑了脸。

“我自己的妈，莫非还需要你来教我咋照顾么？”厌恶邓秀英的多管闲事乃至多嘴多舌，这么气恼地想着，她把手里的几颗花生米往筲箕里随手地一扔，其中一颗蹦跳起来，飞出筲箕落在地面上弹跳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那好，等要搬的时候我晓得提前通知你，走了！”

“咋可能就这么走了，不准走！”看出了邓云芳的气恼，邓秀英心里其实也不高兴起来，不过表面上依旧还是一副热情待客的样子，赶紧站起身伸出双手，她把表姐摁在了板凳上，“你说磊磊明天要上学，我就不留你们住了，但是晚饭是必须要吃的，不吃就是不给我面子！磊磊，快过来帮我把你妈拉住！”

“都说过了不吃饭的，”邓云芳冷冰冰的，用一种不太礼貌的固执，她拉下了表妹摁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我还忘了，还有个事情想要问你，贵田现在到底做了个啥样的生意，咋会那么挣钱？过年的时候我问他，他和娟娟还都不肯跟我讲——咋，莫非还怕我学了去，抢了你们的买卖？”

手被表姐拉下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邓秀英有些尴尬地站着，只好勉强地笑一笑说：“他还能做个啥像样的生意，就是在帮我们镇上的一家工厂加工蚊香。带着娟娟一天忙到晚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做蚊香的这个事情我们是跟姨妈说过的啊，磊磊，你也是晓得的啊——咋，你没跟你妈说？”

文磊走过来站住，然后只漠然地摇了摇头。

“蚊香？”邓云芳的脑海中浮现出几圈黑不溜秋的同心圆，最外圈的起始处是一个红点，冒着灰白色的烟，“就是夏天用来熏蚊子的那种盘香么？”

“对，就是那种盘香。也不止是盘香，镇上那家厂子线香、签香、塔香、香粉啥的都在生产，但我们给他们加工的就只有蚊香。蚊香的做法最简单，是个人学不到两天就都会做，想做其它我们还达不到人家的标准呢。”邓秀英说。

“蚊香就几角钱一盒，买一盒要用好久，就这个东西也能赚钱？”邓云芳觉得难以置信，“听贵田说，你们现在一个月的收入都有几千块钱呢。”

“你听他胡吹！几千？还几万呢！你都晓得蚊香本身就卖得便宜，一盒根本就赚不到几分钱，全靠走量，哦，就是全靠卖得多，薄利多销才可以挣一点钱。要是一盒蚊香能卖出一盒檀香的价格，能有那么大的利润，我们也用不着还要专门买个车子来拉材料，更用不着起早贪黑的这么累了，”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拉过板凳，邓秀英又重新坐了下来，“表姐，你问这个的意思是……”

邓云芳原本想回答“没有其它的意思，不过就是随便问问”，可鬼使神差的，把双手抄在胸前，她洋洋得意而又信口开河地说出了一段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话。

“城西的房子拆了，政府会赔给我们一笔钱，也不是太多，大概也就七八万的样子。本来这钱我是叫你姨妈自己存着的，可她说她年纪大了拿钱没用，一分都不留，非要全部都交给我，说是由我来全权处置。我家里头的情况你是最清楚的，现在除了一个文磊，其他每个人都有工资也都在挣钱，除了吃饭穿衣，也没有啥另外花钱的地方，你说我拿这笔钱来又能有啥用处？所以我就在想……嗯……是不是可以拿它作为本钱去做点啥生意，就算少赚一点，可咋都比就存在银行里头吃那么一点死期利息要划算得多——贵田不是跟我说他做的生意很赚钱么，所以我也就是顺便打听一下。”

此话一出，文磊脸色顿时大变。赶紧转过身去，嘴上说着：“我去上个厕所”，抬腿就往屋外头走，他不想让表姨看出自己的异样来。

“表姐你也想做生意？”邓秀英觉得很是惊奇，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做生意可辛苦得很啊，你别看我们现在的确是可以挣到一点钱，可你是没有看到，贵田和娟娟一天到晚的忙活，捎带着我，我们一家三口都累成个啥样了？别的不说，就单说进货送货这一条，三天两头就要开着车城里乡下到处地跑，很多时候就为多赚个一分两分的差价，饭都没时间吃，嘴皮子都要磨破，你就想想你受不受得了？而且表姐你，包括你全家都是单位上的人，你们从来都是旱涝保收，哪里晓得做生意的艰难！做生意的确是要比拿工资来钱快，可是赔起钱来更快！就说这么个小小的蚊香加工的生意，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村里头其实不止我们一家，有好多家也都在做，竞争厉害得很，结果好多人都亏了本，现在已经没有几家在做了。我们刚开始时候也是亏得厉害，好不容易勉强支撑做到现在，贵田和娟娟都不止一次在跟我说，如果没有明显的起色，最多把今年做完，我们也不打算再继续做了。表姐，姨妈她老人家一辈子就挣下了这么套房子，好不容易遇到拆迁政府赔偿了这么点钱，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是个生意都会赚钱，千万不要糊里糊涂地把钱砸进去，结果连个响都没有听到。表姐，我晓得你家里头有钱，你现在可能是觉得钱拿在手里也没啥大用，可你好好想想，磊磊还在读书，文红还没有结婚，以后需要你花钱的地方肯定也不会少。你说你不想把钱存在银行，但我是真心劝你，你还不要看不起那点存款利息，对你来说，真的还是把钱存在银行里头最是稳当！你如果拿它去做生意，这万一要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也不过就是有这么个想法而已，也未必真的就会去做，看你罗里吧嗦说这一大堆……”邓云芳觉得表妹的话虽然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确实还挺有几分道理，也是真心地为自己好，可就是听不惯她那越来越像是在教训自己的口气，心里一急，人已经一脸厌烦地站起了身来，“搬家的事情贵田回来记得跟他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真的要走啊，你连口水都还没喝……”邓秀英跟着起身，本来还想再挽留一下的，可稍一转念，她也就熄灭了这样的热情，“放心，我晓得跟贵田交待清楚的……磊磊还在解手……表姐，你……那你慢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