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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柳傅, 居福州。福建省某期刊编辑。北京民刊《潮》B卷执行主编。作品有《废弃的车站》(2007)、《太阳之印》(2008)、《茶室》(2009)与《经书的一页》(2010)等诗集4部、多人合集《禅意诗十家》及散文选集《七棵白玉兰树上的鸟国》(作家出版社/2000年7月)。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方冲天诗歌的建构之术
文/ 陈柳傅
1
对方冲天诗歌的总体印象:品味很正,较少(过度)随意。他的诗较少浮躁、不丧失思想标准(后者特别强烈,很难得)。我的意思,他将他的生活及其折射入诗,在诗意层面上处理得纯净,有自己的品味。诗属于自己即自己的品味,写诗的后劲也在于自己的品味。
方冲天一些诗,常从“不重要”处着手或将“重要”降成“不重要”着手。对诗来说从“重大”入手,笔墨“隆重”,反成重负。如他的《换了只新茶杯》这首——
《换了只新茶杯》
无处倾倒
昨日杯中的茶叶
已腐败 苍白
让门窗洞开
让太阳进来让星星进来
让酷热进来让寒风进来
让落叶飘到地平线之外
今天换了只新茶杯
让水够沸腾
思绪在其中跳舞
端茶杯的手够平静
09.04.25草
这里新茶杯,是新展望的隐喻。日常生活换个茶杯,肯定不是大事,但这个“不重要”,恰恰进入人心中细微动情部分,或人的稳定情愫。“新茶杯”多少有对生活的展望,但不说破,更不强说,诗用这样的角度,平淡的人生味道却浓了。
生活有那么多的无意义,一只新茶杯也是无大意义。或许只有气质相类的人才能体会“端茶杯的手够平静”这样的句子,这样的诗即使“受众”少了,读的圈子小了,我以为有自己的品味更重要。
《影子》是自审,自励。人是无穷的影子的综合。影子的密码,只能自知。我的理解,《影子》里有两个我。一个激情的,一个冷静的。诗“写自己”,却“摆脱了自己”才能写出好诗。
《影子》最后“影子”显然大于“我”。“仿佛那些逝去的亲人/也仿佛我的上帝”,使《影子》表现上很有张力。仿佛“影子”也有血脉,其是否可以理解为诗脉的传承;“文章千古事”而认定诗不仅有游戏之面,还有严肃一面?
我将《影子》作为方冲天写诗“情景”的自我描绘,从中看见他隐恶扬善的道德标准。
《影子》是写诗的情景,《读书》则是方冲天读书情景。他知足而乐又不缺乏机智,他将“机智”收了起来,“呆在老校区一楼社科库”(他的同城诗人陈朴的话)里,不跟随自己的名字——他不想“冲天”(《自勉》)。是人冷静,诗才冷静下来。人在雾里,却明就里,诗的不动声色,反而给人更多的“能见度”。
在图书馆做事的他,一定时不时想起博尔赫斯?至少他读起书来,将自己安排得相当自得。《影子》这首诗不写读书心得,读书消化,不写大话,不多余铺陈。一个小细节,营造了很深的独特心理氛围,表现读书的快乐,是那么单纯,那么给人读书的快乐。
《影子》
我是惊慌失措的
影子不是
我悲愤交加的时候
他始终沉默着
他只是重重的按按我的肩头
掐灭快要燃着手指的烟蒂
然后默默抚平我的桌面上
凌乱的诗句
替我庄重的签上名字
仿佛那些逝去的亲人
也仿佛我的上帝
《读书》
与书一起斜倚
像精灵
到手的情人
我的宝贝
右手含情 几分矜持
左手燃着的烟掌控暧昧
书远了我一尺
写字台近了我一寸
正好伸手截住
烟灰
2
方冲天善于找到题材特别角度。当一个深入人心的大事件发生,他选择做内省的诗,拥有别人看不见的成分。写诗内容取舍也在此。
《5月12日 图书馆》是写“大题材”,《不只是模仿的问题》是借小儿子写小日本,不然是不会“甩了他一巴掌”。这里有诸多“交叉”,使人想到种种劣迹的日本,使人憎恨,“骂”中对日本深刻地剖释。
《5月12日 图书馆》
今天依旧忙碌
送孩子上学然后上班
我今天接待读者不热情
没有微笑
巡视偌大的150万册的书库
他们是我的子民
今天和我一样的缄默
我打了个肃静的手势
那个女生伸伸舌头红着脸
低下了头
今天
我不想说话
在警示牌上添了一行红字
合起来是
5.12 中国汶川
请大家保持肃静
草于2009.05.12
《不只是模仿的问题》
“哈依!老爸君!
我的作业的做完了!”
我忍俊不禁
小子他油腔滑调
今天又想故伎重演
骗俩零花钱
我正看一则新闻
神色凝重
甩了他一巴掌
狗日的小日本!
同样,诗是高贵的,却又惧怕“高高在上”,“道貌岸然”。这一点方冲天对有的诗处置很成功。他的诗“心理”上倾向“雅”,策略上则不惧怕“俗”。
特别典型的是《卖唱的女孩》。其震动人处在于,诗从很平常的心理甚至俗气——却获得深刻。这里表现出来的东西“一拥而上”,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说主观,是诗的进程是虚构的——没有发生的(却经常发生)。作者的细腻同情,但全不是如此。因为这一切又是全然悄然中发生并悄然中结束。
整首诗俨然散文的笔墨,只在最后一刻,成了一首令人回味的诗,并寄托作者内在的气质——不说如何崇高,是作者平静的品味。我读了此诗好像看见这位的一所大学图书馆做事的作者有书卷味,又有世俗生活情趣,令人忍俊不禁——
《人到中年》则平平淡淡说中年,不张扬,不“大声”,字里行间隐藏无奈,但觉悟透彻(我引用的是他的最早稿。另一版本的《人到中年》是现在本书中发表的样子)。
不动声色地藏了心上的疼。紧接(一)的(二),笔触越来越轻微,近似无语之境地。
——我想说的是,这种“退”而不“攻”的写法正合乎一类“中年”的本身。“这是必须的”我也这样说过:新年快乐。这样的人都这样“中年”了。
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曾这样分出诗的四个“层次”:
最下层:许多话属于“非诗”,这些“非诗”本来在一首诗中是多余的;
上一层:虽为诗语,但说出了诗经受不起的意思,也是多余的;
再上一层:整个语言之链其实不过通向无言。虽写出了不多余,语言依然“贫乏”,“没有抵达语言的途径”。
最高层:对语言产生……前语言的混沌状态……在那里等待语言的诞生即你的诗通向或引导人产生“不需要”本诗“语言”的感受与思考。
《人到中年》,“没有正面写中年”,却从语言外烘托出中年氛围,亦有“不需要”本诗“语言”的效果。
《人到中年》 不光没有一句“正面”写中年。(一)部分其实相当“贫乏”,的写法。 最后“他们说新年快乐/我也得这么对他们说” ——这种类似“废话”却充满简简单单“诗意”,正是“无语”即“沉默”的一部分。
《卖唱的女孩》
那个酷热的晚上我们一家在市场吃露天火锅
我和老父亲要了一大杯生啤喝得半酣
听见一个女孩背着吉他在唱歌
我老婆纠正我说是歌手别叫人家卖唱的
可我分明看见四个壮小伙围了一桌
纠缠着这个瘦弱的女孩唱了一曲又一曲
都有快八九首歌了还没给钱
亢奋中我义愤填膺头顶一直悬着个鲁提辖
醉眼惺忪中分辨不来那几个泼皮无赖里
是不是有个官人叫镇关西
父亲和我老婆还有儿子吃饱了催我去结账
我一直盯着直到看着这几个小伙付了这个女孩几张钞票
才怏怏离去
《人到中年》
一
你看云那回 我在看你
各种莫名的杂花拥簇
在你脚下
这回只剩我看云了
云很大 云也很重
地上灰蒙蒙的
可叹这么快 就秋天了
二
他们说过年了 我没言语
把那声叹息悄悄咽下去了
他们说新年快乐
我也得这么对他们说
这是必须的
3
我和方冲天因编辑北京《潮》这本诗刊而相识,在网络上成了“同事”。因诗交往——从诗中了解他,大学时有诗作发表报纸杂志,入选多种诗选集。从大学毕业后“停诗”近十余年。2007年复出,走入网络,在各诗歌论坛发表诗作。他在乡村当过教师,后来进城,进入大学图书馆做事——他是安静、真实的人,我也从诗中读到他喝酒,吸烟。去年他告诉我买了车,正学车而无暇管《潮》圈子的事。今夏他给我短信中说:“写诗5年多(指07年恢复写),产量质量均不尽如人意;在单位里自己也就是个小人物,唯有在诗歌才觉得自己有所寄托!所以想弄本集子作为礼物献给自己……”
可见诗在方冲天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
他的诗集涉及的题材大致按生活的“顺序”,与他的生活亲近的人,妻儿、母亲、父亲都与他的诗有关,影响他写诗,更不用说母亲病故这样腐蚀心胆的“大事件”,可以说,他恢复写诗(那年他37岁),依然与相隔十几年的写诗第一阶段一样的真诚。他的生活,他的诗,在深入,诗助他体会生活。他在自身经历找灵魂。
他的《和妹妹说起老父亲》、《浮生》、《写给老婆的爱情诗 》……都是饱含心灵的颤动的之作品。《心事》是对生活秩序井然的不安,希望打破,“痛快淋漓”,最后又似乎回到秩序上。从《许多事是这样的》〉《接受》看出,他已经“逆序”写诗。
《接受》中的方冲天对人们不敢多招惹的街头混混,能看出其“尚有可爱之处”,他对生活景观的入木三分的批判,他仿佛“逆序”生活过一次,并非从“嫉恶如仇”降到“宽大为怀”,而是于是从更高的境地看到人性的本质。
方冲天写家人外的诗歌人物,读起来感觉,他用的是对待家人一样的目光,他的目光所抚摸之处,都注入亲和力。《卖唱的女孩》、《接受》外,还有如《写给街头小贩背上的婴孩》《偶遇》等,不另引。
《心 事》
不知道会怎样
还能有多大的风雨
多想 像窗外那个玩泥巴的孩子
一遍又一遍
把团成的泥钵盂率性摔它个
稀 巴 烂
一遍又一遍听那声
闷响 如斯痛快淋漓
拭掉眼里的那层薄雾
想想 不过如此而已
《接受》
看见街头混混
必定远远躲着他
时不时也恨他
有时也觉得他
比我们熟悉的某些人
甚或我们自己
尚有可爱之处
4
仅10行的《春天的无题》是最得力作品。写一回儿子上学从居所走出的所见,诗看似司空见惯的“一见一思”,只给我们极吝啬的诗意,却忽有生活“整个”摆脱不开的,单纯中繁复之感。
《春天的无题》
小区8号楼今早上
摆了一圈花圈
还不知常常在中心广场
扎堆锻炼的老头老太太哪位不见了
抬头看看天上
那让人心悸的乌鸦没在
我急着送儿子上学
他却跑到行道树边蹦跳着
去够刚发的绿芽
嚷着 春天来了
对《春天的无题》的评议,我想先引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歌与绘画的关系》中的一段话:
……如果有人质疑诗歌起源于敏感性,如果有人说,一首幸运的诗或一幅幸运的画是一种格外集中的综合(集中的程度使它本身有了一种透明,我们在其中能清晰看见我们想做并且想立即和完美地去做的事情),我们发现我们内部那有效的力量,事实上,似乎不是敏感性,也就是说,不是感觉。它似乎是一种结构能力,它从想像中汲取能量胜过了从敏感性中汲取。我指的是怀疑,而不是否定。头脑保留着经验,以至在经历结束之后很久,在1月早晨那冬日的清澈之后很久,在柯罗清澈的远景之后很久,我上面说到的内部能力仍能从经验中组织起自己的结构。……
将这段话简而言之,史蒂文斯认为写诗的 “感性材料”(说“经验材料”也可以),固然需要,面对这些“纷至沓来”材料,更重要的是“一种建构的才能”。诗人就是做诗的建构工作。
从我个人读诗“经历”讲,经常发现一些诗,尽管写得“不能自拔”似的,材料成堆,意象纷飞,但所失却是建构乏术。
《春天的无题》清澈,简明。主要用“主要材料”:“小区8号楼(前)摆了一圈花圈”与“儿子跑到行道树边蹦跳着,去够刚发的绿芽”对接:这里“熟悉的东西来产生不熟悉”,因为这两个“感性材料”放一起产生出来的“激荡”。我不知他人的阅读情况,当小孩子“去够刚发的绿芽”的时刻,我的感受“立体”起来,并惊叹听见(尽管一切不声不响),绵延不断生命之链交替的声音!
《春天的无题》真是“无题”!对一个人生才开始的孩子与后面追随的“一圈花圈”,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体。诗人能写出这样的“诗的联系”,就不必说再什么。即使伤感,忧伤,诗人都将之淡化了,单纯了,纯净了。
《春天的无题》表现出作者成熟的诗艺,在纯净的诗层面中,一句“春天来了”,一两搏千斤,拨通自己的诗域。
方冲天从诗的纯净处理中,建立属于自己的诗。
5
方冲天人到中年。“只有年轻的诗人,没有年轻的小说家”(何其芳)这句话,曾阻截一些人写诗。年轻干什么当然都好,包括写诗。好诗也许“年轻的诗人”或相对“年轻的时候”写得好。但一些好诗,也出自不年轻的诗人之手。相对说,年龄对诗的品种与风格多样化是好事,其增添的是对诗的建构能力,使之增添了诗的更透彻的境界。方冲天的诗证明了这一点。
当然他也有一些诗意象略显陈旧,写法拖沓。整体新鲜感不够。如《人到中年》,我个人更喜欢旧版本。现在的版本《人到中年》虽然整体“完善”,但意象补多,反显空泛。现在的《人到中年》将原《人到中年》一与二归于《之一》中,失去原先的感情上提升与跳跃性,更是失去了深沉的意境(我意见《之二》可作别一首诗)。
还有一些写亲情的诗,如《皮鞋》,有点“吃力不讨好”。同样写家人,《火柴》就比较好地表现出珍藏的情感。为什么?因为诗很难“正面”还原真实的物质世界,越毕恭毕敬的还原,越难表达。诗需要攻克材料力学。
方冲天的诗域还在扩大中。读他的《沉默》感觉,安静的方冲天,“冲天”了。我想起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埃利蒂斯说过:“诗即站在理性主义弃械的地方,继续朝禁地向前推进;证明是它最不为磨损所挫败,它尽职地捍卫使生命成为一件看得见的作品的永久据点。”
这首诗是方冲天写得出更好的诗的证明。
《沉默》
——俺也弄首酒歌。
把属于我的那块时间蛋糕
切给我
今夜我要脱逃
我将抛却所有外衣和镣铐
我要去乌有镇参加狂欢
趁乱把那个折磨我很久
的多面情人干掉
而后我一夜脱掉牙齿和所有的毛发
就像今夜我如此的烦躁
一遍又一遍喝醉了还想喝
就像乌有镇的疯子一遍又一遍
到处囔囔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
解——放 了
诗所表现的疯狂,一定有“强力”冲撞诗人,诗的生命需要这种冲撞,才能无限地敞开世界。
诗歌本来在生活中并不“存在”,因为多数人看不见诗。我们为爱上诗而自豪。但爱诗,自取其咎。
“不要停止寻找不存在的东西”。《贝拉的魔法》里有一句台词说的。我们从“不存在的东西”中,才能有“价值观”地生活下去。
201 2.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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