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足的小宇宙——我读方冲天□张洁

方冲天

张洁，湖北襄阳人，才女诗人，作品散见《诗刊》《《葡萄园诗刊》《秋水》《西北军事文学》等海内外报刊，部分作品被收入《女子诗报年鉴》《爱情诗年选》诗选本、文论集。有散文和诗歌获奖。已出版诗歌合集《十二女子诗坊》。

【诗评】自足的小宇宙——我读方冲天

□张洁

    冲天的生日要到了，他要“盘点”自己，为生日“献礼”。

    他告诉我时，语气里没有自得，亦不似我这般轻松，反倒有一点伤感，有一点无奈。他说，原来我也是不能免俗的啊。也许在他看来，诗歌的写作，不过是一种心灵探索与精神追求，更多地属于个人；现在却要将那些精神的“副产品”结集出版，犹如财主展示金币、潮人炫耀新衣。

    我说，不用感叹了。收获这么多，成绩不小了，回忆过去，人生没有虚度，应该欣慰。正如冲天自己在《平静的日子》一诗中所写的：

收获的季节

风想来就来吧

雨想来就来吧

我们微笑

点着蜡烛

围着火炉唱歌

也相互举杯

饮点红酒

夜晚让我们安静

我们幸福地闭上眼睛

拥抱一切光临

我们梦乡的事物

   《圣经·路加福音》中记载了耶稣讲过的一个比喻：“有一个撒种的出去撒种。撒的时候，有落在路旁的，被人践踏，天上的飞鸟又来吃尽了；有落在磐石上的，一出来就枯干了，因为得不着滋润；有落在荆棘里的，荆棘一同生长，把它挤住了；又有落在好土里的，生长起来，结实百倍。”并非每一个播种的人都能收获欣喜，何况收获的还是那些属于“梦乡的事物”，就幸福地闭上眼睛，拥抱它们吧！

    认识冲天，是因为一起为《潮》诗刊做义工。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相互之间的了解，主要是通过彼此的文字。在冲天并不繁密的叙述中，我看到了他的恬淡、安静，甚至有几分安分守己。这种性情，注定了他不能成为一个狂飙突进的诗人，他不可能是潮流的引领者。他就像一个沉默的农夫，固守于自己的田园，春种秋收，朝迎晨曦暮送夕阳，抚摸一棵绿色的秧苗，就像爱抚自己的孩子，默默的笑，映在泥土的光辉里。旁观的我们，心领神会，而心生感动与幸福！这就是冲天作为一个诗人给予读者的阅读幸福。他要“穿透冰的冷滤掉火的焰”（《云》）静默，微笑，抬头，遐想。云，总在那里的。冲天的诗就是对着一朵白云微笑。白云懂得冲天。冲天就满足了。

一片在阳光下颤抖的叶子

叶 子

写给自己，兼致《突围》的朋友们！

                    ——小记

和蛛网纠结多年

在枝头 如昨夜风雨

漂染的幸福

一声鸟啼

是忧伤 是隐痛

默想 飞回来的

不应该是一只

和那些鸟儿一起绿吧

太阳下

一点一点的颤抖

    我认为这首《叶子》是冲天最好的诗作之一。我猜测它一定完成于冲天状态最佳的那一阶段。（我也写过一首《叶子》，并曾被人反复赞赏；但我必须承认，和冲天这片叶子比起来，我的叶子真的不算什么。）这片叶子，在枝头与蛛网纠结，被风雨漂洗，期待着飞回的鸟儿，不止一只。“一声鸟啼”莫非发自这片叶子敏感的胸腔么，“是忧伤是隐痛”，来自对树的忠实和对远方的渴望么？即使无法飞翔，也可以在太阳下，“和那些鸟儿一起绿”，并“一点一点的颤抖”！于庸常生活的隐忍中，默默地开凿内心的深泉；含蓄而节制的情感，独出心裁的角度，清丽唯美的意象，简洁精准的语言，短短10行61字，打造了一个属于方冲天的自足的小宇宙。——我以为，冲天最好的诗歌，亦皆如此。

这片诗意的叶子，祝贺你，你的鸟儿已经飞回，并且远远不止一只！

井底之蛙与清水百合

    这片叶子，是多么清醒啊。他能认清自己的命运，但这并不等于消极地在命运里打起瞌睡。“有这样/幽深的眼睛多好/风霜雪雨服帖于/我的眼神之外//日月星辰皆如我心”（方冲天《井底之蛙》）这首诗成功地运用逆向思维，细致传神地剖析了一个自足者的灵魂。他甚至愿意做一只井底之蛙，风霜雨雪服帖于“我的眼神之外”，“日月星辰皆如我心”！

    一个自足的人，是幸福的。冲天在自己的冥想和书写中自足着。他并无伟大的野心，改天换地。他的世界，能够温暖，温馨，诗意，加上一点点发呆的空闲，他就满足且感恩了。

但我确信年轻时的冲天也是血气冲天的。他曾经在诗中调侃自己是一头野牛，在鞭子下学会了接受（《接受》）。其实，谁不是这样呢。“从街头拿回的5毛钱一枝/可以插在随便一个//有水的容器里/据说  叫清水百合//多么像我  落入尘世/渴望的心情/盛开的时间无多/总在缄默中凋落” （方冲天《清水百合》）这首诗中，冲天的身份与情绪在清水百合身上得到了体认。他甚至把《清水百合》当成了自己的自画像。其实，这样的清水百合，是数不清的。我们的芳香，我们渴望的心情，即使不止于5毛钱一枝，而生命短暂，吝啬的时间老人，又怎容我们有过多的奢想；我们流连的脚步，门楣的频频回首，是使我们的更幸福，还是更沧桑呢？

    生活不是慷慨的圣诞老人，慈祥地微笑着把精美的礼物递给你；更多的时候，生活是板着面孔，对你举起鞭子。我们都曾努力地抗争，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毋宁接受。接受人的不完美和丑陋，接受生命的短暂与无力。但这种接受并不等于懦弱地同流。这种接受是和光同尘，是老子所倡导的大智慧。世上事，有能与不能之分。我们在不能里，寻求能。无限地接近，就是完美。这种接近，冲天称之为打“补丁”。

   补 丁

低沉下来的时候

总想写几个字在天空

让眼眸在荒远的地方

有几块补丁可以留驻

不求灼热 惟愿光洁

仰望它的时候 像几颗星星

正好敷盖我的身影

    这首诗的绝妙之处，在它的题目里。补丁，多么富有想象力与表现力的一个词！因为补丁，我想到了生命的残缺。迄今为止，这世上还未曾出现过不带残缺的生命。但只有一部分人能拥有缝补的自觉。冲天作为一个诗人，他缝补的方式是写字。用精美的文字打起的补丁，在作者的眼里，就像天空美丽的星星。“不求灼热惟愿光洁”是诗人的心愿和追求，也正可以用来概括他诗歌的风格与特性。

    补丁一词，还让我联想起了女娲补天的传说。低微的我们，也许补不了别人的天，但我们可以补自己的天。

立足于现实，不怨怼，不逃避，而是默默地、一针一线地、仔细地缝着补丁！——从冲天的身上，我看到了，也学到了很多。

美丽的中年心境

人到中年两首

   之一

你看云那回 我在看你

各种莫名的杂花拥簇

  在你脚下

这回只剩我看云了

云很大 云也很重

地上灰蒙蒙的

可叹这么快 就秋天了

他们说过年了 我没言语

把那声叹息悄悄咽下去了

他们说新年快乐

我也得这么对他们说

这是必须的

   不惑之年的冲天，似乎愈加心平气和了，至少外表看起来如此。人说大隐隐于市，中年的冲天真的就像个大隐士了。他在人群中时，能隐忍得让你看不见他。冷静，理性，宽厚，从容，智慧。

   “挂不到枝头的/就任由它瑟瑟落下/冥想在这多变却寂寥/的天空/是尖刀  就让它默默/在暗处雕刻/是年轮  就让它缓缓/在更深处沉积”（方冲天《在冬季》）这首诗反复使用“是……就……”的句式，正暗合了诗人顺应自然规定，淡定而豁达的中年心境。“我要静静的阅读/头顶的那朵云/不为远去的鸟儿莫名的叫声/所牵引/我要静静的低头走路/步步走来/不徐不疾/冥想蚂蚁/抑或落叶相随/亦能于淡然中恬静”（方冲天《我要》）不哀叹时光的流逝，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执着于未来的幻想，而是静静地，低头，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这首诗让我们看见了一个恬淡到近乎无欲无求的智者形象，仿佛他已从滚滚红尘，回归到宁静的自然里。多么好啊。

多种诗写手法的探索与尝试

    在冲天的诗歌中，我们不仅感受朴素和真诚，恬淡和美丽，学习达观与智慧，同时也可以从艺术上得到审美的愉悦和创作的启示。

    首先，我十分佩服冲天精准而简练的叙述才能。试看下面这首《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

家猫把我住的

这个叫做家的房子

叼到嘴里

固执地咀嚼着

打着哈欠

喘着气

跛脚爬到床上

挠我

不无伤感 唠叨

“当我老了

你这天也就黑了”

    题目是“当我老了”，却曲笔写一只家猫。用几个动词准确地刻画出家猫的形象。写家猫，也是侧面写自己。一只猫和一个老了的男人，在一所房子里，这房子“叫做家”，但此刻，它仅用于安身。

最精彩的是最后2行——当我老了/ 你这天也就黑了

    读至此，一边心生悲凉如滔滔洪水骤然而至，一边又不由眼含泪水为诗人鼓掌叫好：精彩！

   《春天的无题》完全使用口语白描，不抒情而情寓于中。老的老去了，回到泥土，而新生的绿芽在春天刚刚绽开。目睹于此，是喜，是悲？生命本就如此，徒叫人感叹唏嘘……

小区8号楼今早上

摆了一圈花圈

还不知常常在中心广场

扎堆锻炼的老头老太太哪位不见了

抬头看看天上

那让人心悸的乌鸦没在

我急着送儿子上学

他却跑到行道树边蹦跳着

去够刚发的绿芽

嚷着 春天来了

    很多初学者以为口语诗容易。其实并非如此。弄不好，口语就会变成口水非诗了。一首好的口语诗首先来自于诗人对生活现象的细致观察和对生活本质的准确把握；然后是角度和剪裁；还有支持这一切的高超的叙述才能。很高兴在冲天的作品中读到了不少优秀的口语诗。像《不是更年期》《偶遇》都堪称精品。

不是更年期

很想说句话

想了又想

和谁说呢

这个谁又不在场

转了一圈脑子

很想说的那句话都

不知陷落到哪个褶皱里去了

    不是更年期记忆衰退，而是庸常生活中心灵的困顿和无奈！生活并不仅仅是低头干活，否则就和一头牛没有了区别。即使是一头牛，也会偶尔抬头茫然地看看远方啊。那时候，它看起来就仿佛是在寻觅什么。何况是人！思想需要交流，情感需要倾诉，这是身而为人的正常诉求。然而，对象的缺席，正如生命的缺憾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已成常态。所以说，这首诗描写的不是个性而是共性，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正因此，它能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擅长叙述，用叙述代替抒情，使感情的表达含蓄而内敛，冲天的这个优势，值得我好好学习。比如，写偶遇少年时代的女同学——

     偶 遇

她冲我笑 叫我原来的名字

一时间记忆的气泡撒了口

当年那个迷人小眼睛的姑娘

仿佛就坐在我邻桌

貌似班里唯一的长辫子

不小心甩到我 迷了我的眼睛

人流中就是个激动

也没能说些什么

看人来人往 太匆匆

   “也没能说些什么/看人来人往太匆匆”。无声胜有声，更令人唏嘘不已。若直接抒情，反而破坏掉诗的韵味，影响了读者的再创造，冲淡了读者的阅读审美带来的喜悦。在这一点说，冲天无疑是个高手。

    口语叙述最忌啰嗦空泛和平庸。所以好诗人都很注意语言的锤炼。冲天的诗中就常有新奇之句，比如写打工仔的“吹起口哨/（吹得别人很刺耳）/就会觉得很开心/把这个城市的马路/敲得叮叮咣咣响/然后把这个声音/剪辑/邮给乡下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的句子，我认为可以赛过无数的渲染农民工苦情的诗，冲天并不是无视打工者的苦，而是着眼于他们的内心世界，精准地刻画了打工者内心超越苦难的坚强、对生活的乐观和对家乡亲人细致入微的体贴。这样的表达，不是比单纯地一味地强调打工者的苦（有些人更是热衷扮演上帝的角色，高高在上的施舍廉价的同情），能给读者带来更多的东西吗？这个勇于发现低处阳光的诗人，是不是更有资格被农民工视为亲兄弟？

    冲天的意象诗一般都比较短，他不喜欢使用繁复奇崛的意象，他撷取的意象一般都是传统而唯美的，但却常写常新，不落巢窠，这就非常难得。比如上面谈到的《叶子》《井底之蛙》《清水百合》《补丁》等，都属于这一类。他还另外有一些小诗，意蕴更加含蓄，可以看出象征主义对他的良好影响。如下面这首《第一只蝴蝶》：

第一只蝴蝶

一只蝴蝶飞过来

又一只蝴蝶飞过来

又有一只蝴蝶飞过来

手里捏的碎片

只与第一只蝴蝶有关

洇红着　让我觉得很危险

    在诗人的惶惑中，我们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有什么不明白重新冒出水面。多义性，使这首诗超越了6行49字，而变得厚而深。这是我深爱的一个。还有下面这个：

   拴

牛受了委屈

想变成狗

我不能不把狗也

拴起来

   一句顶一万句，说的就是这类诗吧。

    从冲天盘点出来的一百多首作品中，我欣喜地看到，他一直没有停下探索的脚步。他不是张扬的人，但他默默地小心地迈出去的每一步好似都踏到了点儿上。这让我由衷佩服甚至欲生妒忌。

    写到这里，我不禁回忆起不久前同一位年轻诗人的争论。关于诗歌的永恒。我没有和冲天谈论过类似的问题。但我猜测，冲天也许和我一样从来都不会在下笔之前考虑自己将写出的文字会不会永恒，考虑皈依哪个主义哪个门派。从这一点来说，我粗略地把他和我都归入性情写作（哈，不知道冲天本人会不会同意我的武断）。冲天的文字最大的特点和最高的优势，我以为就是真诚。在真诚的文字中，读者才能看见他想看见的东西。这也许就是我喜欢冲天诗歌的主要原因吧。

   作为冲天的好友和冲天诗歌的忠实读者，本来想借此机会多说几句的。奈何笔拙，难尽心中所感，深以为憾，为歉！

   最后，借花献佛，抄下冲天自己的诗，作为送给冲天的生日礼物，祝福冲天拥有幸福而诗意的后半生！从你的诗中，我开始相信：老去也是美丽的！

写给老婆的爱情诗

预先按揭了许多色彩

只能给饭桌涂上你

这层油漆

时光擦拭我们的爱情

斑驳琐碎

直至朴素光洁

你的牙齿很快松动

漏掉你的小脾气

我的秃额头也很快

滑下几丝温情

散存在我眼角的皱纹里

我们相视微笑

你一边调侃着我的初恋

和我发福的肚皮

一边拉着我的衣袖

向夕阳下的街心花园走去

                                   2012/7/29  1：07  草于甬城滨江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