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本房屋之名,作“平房” “草庵”讲。
东汉服虔《通俗文》:“屋平曰屠苏。”是说平顶的房屋,叫屠苏。这是古代文献关于屠苏的最早记载。
宋代官修韵书《广韵》
三国张揖《广雅·释宫》:“屠苏,庵也。”宋代官修韵书《广韵》:“屠苏,草庵也。”是说屠苏即为草庵,也就是茅草屋。
上面所引几例“屠苏”,其字本为“廜穌”(“穌”字上面应该加个“广”字头,因为电脑打不出来,暂且用它代替),后径写作“屠苏”。
如《三国志·魏志·曹真传》裴松之注引《魏略》:“(李胜)为尹,岁余,厅事前屠苏坏,令人更治之。”是说李胜在荆州刺史任上一年多的时候,署厅前面的屠苏坏了,李胜让人重新修整。
南北朝《宋书·索虏传》:“(拓跋)焘所住屠苏为疾雷击,屠苏倒,见压殆死,左右皆号泣。”是说拓跋焘住的屠苏被雷击倒,他差一点被压死,左右的人都哭泣。
《宋书·索虏传》
按:现在“广”是“廣”的简化字,在古代汉语中,“广”和“廣”读音不同,意思也不一样,完全是两个字。“广”,读 yǎn(音同“眼”),甲骨文和金文的写法象屋墙屋顶,其含义是依山崖建造的房屋。“广”字是个部首字,凡是由“广”字所组成的字,大都与房屋或场所有关,如“庑” “库” “店” “庙” “府” “庭”等。
草庵又何以名“屠苏”呢?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屠,刳也。”刳,读作kū(音同“哭”),意思是“割”。
许慎《说文解字》
又《史记·淮阴侯列传》:“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南北朝裴駰《集解》引《汉书音义》:“樵,取薪也。苏,取草也。”是说缺粮时从千里之外送来,难免士兵挨饿,临时砍柴割草烧火做饭,军队就不能经常吃饱。这里的“草”当训为“取草” “割草”,古之草庵,多取柴草覆盖而成,故“屠苏”遂由“割草” “取草” “柴草”之义,而被用作草庵之称。
北宋山东籍文士张因《鼎湖》诗云:“姓刘天师半山居,修真自给草屠苏。”直到今天,齐鲁间仍名简易的圆形草房曰“草苏” “屠苏”。
除此之外,屠苏还有其他的一些解释:一种草,或者是一种时髦的帽子。
把屠苏说成草的,见于北周王褒《日出东南隅行》:“飞甍雕翡翠,绣桷画屠苏”。
据明代杨慎《诗话补遗·屠苏为草名》进一步解释说:“屠苏本草名,画于屋上,因草名以名屋。”
古代建筑
上面这两段话,是说在房屋的椽子上画了屠苏草作为装饰,这种房屋就叫做“屠苏”。
那么,这种“屠苏草”长什么样?明代方以智在《通雅·植物》中说:“屠苏,阔叶草也。”
这种阔叶草又是什么植物呢?有人说是菝葜(bá qiā,音同“把恰”),有人说是大黄,有人说是“腐草”,到底是什么,至今也没个定论。
西晋青瓷人物俑
把屠苏说成帽子的,见于唐代房玄龄等人合著的《晋书》:“元康中,天下商农通著大鄣日。时童谣曰:‘屠苏鄣日覆两耳,当见瞎儿作天子。’”讲的是西晋赵王伦篡位的故事,赵王伦是独眼,故称瞎儿。这里的“大鄣日”,是一种“商农”,即劳动人民常戴的敞檐遮阳大帽;屠苏,是一种四边外展、顶上平坦的帽子,多少能起到一些遮阳作用。
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也说:“忽有一人,白襕屠苏,倾首微笑而去。”这里的“白襕(lán,音同兰)”,是为儒服,即古时士人的服装。屠苏,即一种当时很时兴的帽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那就是“屠苏酒”。
屠苏是美酒吗
屠苏的含义,古人的解释不尽相同,这一点,明朝方以智在《通雅》卷十四中归纳得比较全面:“屠苏,阔叶草也;因为屋名,为冠名,为饮名。”是说“屠苏”除了作“阔叶草” “房屋” “帽子”等解释外,也是一种饮品的名字。
这种饮品,便是广为人们所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屠苏酒。
关于屠苏酒的最早明确记载,见南朝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正月一日,……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必饮酒次第,从小起。”
是说正月初一,全家老小穿戴整齐,依次祭祀祖神,互贺新春。敬奉椒柏酒,喝桃汤水。饮屠苏酒。喝酒的次序,是从年纪最小的开始。
从民俗生成的角度来说,元日饮屠苏酒的习俗起源当比南梁更早。至少从汉代起,元日饮屠苏酒以长幼为序已成习俗。
《荆楚岁时记》
唐代类书《初学记》卷四引东汉崔窟《四民月令》:正旦“进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少者起先”。
南宋赵彦卫《云麓漫抄》卷八也说:“正月旦日,世俗皆饮屠苏酒,自幼即长。”
为什么要让小孩子先喝酒呢?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也提出了这个疑问:“正日饮酒先饮小者,何也?”
三国魏董勋解释说:“俗云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饮酒。”
清代马之鹏在《除夕得庐字》也这样说:“添年便惜年华减,饮罢屠苏转叹息。”
这两段话,是说人们一边饮着屠苏酒,一边感叹韶光易逝,青春不再。
不是说少儿不宜饮酒吗?古代的小孩子为什么就可以破例呢?
其实,古代的“白酒”,跟今天的蒸馏白酒是不一样的。
古代白酒因为颜色发白,所以叫“白酒”,这是一种低度酿造酒,含酒精量极少,一般在10度以内,就跟饮料一样,口味香甜醇美,解渴又解暑。大人们经常是一瓢一瓢舀着喝,给小孩适当地喝一点,应该是没问题的。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屠苏酒,未必美味可口,因为它是用多种中草药泡制而成的,所谓“良药苦口”嘛,对于小孩子来说,屠苏酒这味中药实在是难以下咽的。
葛洪《肘后备急方·小品正朝屠苏酒法》
屠苏酒之药方,据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小品正朝屠苏酒法》所载,共用药七味,大多有益气活血、 祛风散寒、 安和五脏之功效:“大黄五分,川椒五分,术、桂各三分,桔梗四分,乌头一分,祓禊二分。”
千百年传承间,此方偶有改良,如唐朝孙思邈《屠苏饮论》所载,将菝葜改为虎杖,另又加进了防风,并将各味药的配比做了调整。
无论是孙思邈,还是葛洪,都一再强调屠苏酒有“令人不病瘟疫” “令人不染温病及伤寒”的功效,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谓屠苏酒“元旦饮之,辟疫疠一切不正之气”,实际上说明屠苏酒是一剂药方,其主要功效是预防和治疗温病、伤寒等瘟疫。
那么,这个药方为什么要以“屠苏”命名呢?
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
唐朝韩鄂《岁华纪丽·进屠苏》解释说:“俗说屠苏乃草庵之名,昔有人居草庵之中,每岁除夜遗闾里一药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瘟疫。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其人姓名,但曰‘屠苏’而已。”
是说屠苏即草庵之称,由于人们不知道最早提供屠苏酒配方人的确切姓名,于是就以其居住的草庵为名,称这种药酒为屠苏酒。
王安石《元日》中的“屠苏”到底是指什么
关于王安石《元日》描写的“屠苏”,在中小学教科书中都将之注解为“美酒” “一种酒类”。
老师们也大都会这样讲解:“爆竹噼啪声响,屠苏美酒飘香,阳光洒向人间,春风无比温馨,在辞旧迎新这样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人们的心情无限美好。”
小学课本中的《元日》
不但今天的人们把“屠苏”想象成是春节团圆时的“美酒飘香”,古代也有人认为王安石诗中的“屠苏”,就是一种药酒,或美酒。
宋朝李壁在《王荆公诗注》中,为《元日》诗中的“屠苏”一词作注解时说:“屠,割也;苏,腐也。今医方集众药为之,除夕以浸酒悬于井中,元日取之,自少至长东面而饮。取其滓以绛囊盛,挂于门桁之上,主辟瘟疫。”是说屠苏就是割腐草为药,用来泡酒,以除瘟疫。
清朝王相在《增补重订千家诗注释》中也这样认为:“屠苏,美酒名。……岁去春来,春风吹暖,以助酒力之醺也。”
元日饮屠苏酒的习俗,古已有之,其后这一节日习俗自南朝至唐宋时期,相沿成俗,历经千年而不改,并尤以唐宋时期为盛。
唐朝的元日岁时诗中,屠苏作为元日所饮之酒出现的情况十分常见。
如顾况《岁日作》:“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
卢照邻《长安古意》:“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方干《元日》:“才酌屠苏定年齿,坐中惟笑鬓毛斑。”
裴夷直《岁日先把屠苏酒戏唐仁烈》:“自知年几偏应少,手把屠苏不让春。”
至宋代,饮屠苏酒的习俗更为普遍。赵彦卫《云麓漫抄》记载云:“正月旦日,世俗皆饮屠苏酒,自幼及长。”
古代庭燎
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屠苏酒更是一个极其常见的民俗事象。
刘克庄《乙丑元日口号十首》:“昧爽小孙唤翁起,劝簪柏叶饮屠苏。”
苏轼《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醉后饮屠苏。”
苏辙《除日》:“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
梅尧臣《岁旦》:“屠苏先尚幼,彩胜又宜春。”
陆游《除夜雪》:“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那么,生活在北宋时期的王安石,他在《元日》诗中写到的“春风送暖入屠苏”,这个“屠苏”是不是一种美酒呢?
王安石画像
对此,古代文献中的记载并不十分肯定。
宋朝李壁在《王荆公诗注》中,为《元日》诗中的“屠苏”一词作了有几种不同的注解:一是“今医方集众药为之”,即药酒,二是“孙思邈所居庵名。一云以其能辟魅,故云。”
一直以来,很多学者对王安石《元日》诗中的“屠苏”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他们认为,从字面上直观地理解,“春风送暖入屠苏”,是指温暖的春风进入了一个叫“屠苏”的地方,跟喝“屠苏”没有逻辑关系。
从语法上讲,“屠苏”若作美酒讲,前面的“入”字属于搭配不当,应改为“饮”或“喝”比较合适。
他们还认为,虽然唐诗宋词中的“屠苏”多以“酒”义入诗,但其本义“房屋” “草庵” “茅舍”,在诗词中的用例也很多。如上文提到的北宋张因《鼎湖》:“姓刘天师半山居,修真自给草屠苏。”
爆竹声中一岁除
更主要的一点是,正如王相在《千家诗注》中所言:“(王安石)此诗自况其初拜相时,得君行政,除旧布新,而始行己之政令也。”
王安石《元日》一诗,表面上是写辞旧迎新的春节习俗,其实是以此来表达他坚决实施变法、力行革故鼎新的决心。
所以,“春风送暖入屠苏”,其“春风”既是描写自然界的“春风”,又隐含皇恩的“春风”和变法的“春风”。这三股“春风”吹入了“房屋、草庵”,神州大地春意盎然,呈现出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景象。
那么,为什么与王安石同时代的很多人,把《元日》诗中的“屠苏”,理解成一种美酒呢?
对唐宋人而言,元日饮屠苏酒,在当时早已成为庆新岁、贺佳节的民俗,象征着一种辞旧迎新、吉祥如意的节日内涵,其原始的意思已经被人们淡忘。
这也说明,在千百年相沿成俗的节日民俗里,有些民俗事象已经抽象化为民俗符号,甚至成为一种群体的历史记忆,而这些民俗事象的本质内容和历史意义,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知其本末、探其根源了。(张文平)